夜里下了一点小雨,清晨,外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推开窗户,春天泥土的芳香立刻扑鼻而来,使他觉得十分惬意,就向外屋喊了一声:“老婆子,还记得今天要干啥吗!”
“能不记得么,我就等你起床哩。”屋外传来老伴清脆的声音。
他掀起门帘走了出来,看见老伴就坐在当屋,手里握着那把熟悉的开山镢。
他说:“走吧。”就捡起墙脚的一棵拇指粗的柳树苗。老伴也说:“走吧。”扛起开山镢,跟在了他的后面。
这是一座深山农家小院,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个个都像出笼的鸟儿早已飞走了,只有老两口儿厮守在这个清静的小院里。
潮湿的天气,泥土也湿润得很。小院对河的山脚下,两位老人开始挖坑栽树。土软软的,一镢下去,开山镢就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他用力一别,一大块泥土就随着镢头带了出来,再一镢下去,又带出一镢头的泥土,不一会儿,老人们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圆圆的树坑。他用手在坑里按了按,老伴就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柳树橛儿插进了土窝里。
他看着老伴的认真劲儿,柔柔地说:“你数数咱们栽了多少棵!”老伴直起腰来,喘了口气,嗔怪他一眼:“你明知故问,那还用数?算上今天这棵整整50棵!”
“哈,50棵,咱俩结婚也50年了啊。”他用手摸了摸满头的华发,感叹道。
老伴望着他冒汗的头说:“快得很哩,咱俩的头发都白了。”说完老两口又哈哈大笑起来。
树栽好了,他用力撸了两镢土,又用脚仔细地在小树的周围踩了踩,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支香烟抽起来。
老伴就在小树林里端详自己的作品,她把去年栽上的小树萌发的不规则的枝芽修整了一下,留下一根长长的主干,让它向上生长。
这成了他们的习惯。
他坐在地上想起了往事。他记起,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天,他们走到了一起。那时候,他在乡上干工作,老伴,不,那时还是新媳妇呢,她就生活在村子里。“三·八”节那天他突发奇想,约上刚过门的媳妇到隔河的山脚下栽一棵树作纪念。当时媳妇问他:“栽树干啥!”他说:“这叫长青树,也叫爱情树,等咱们老了,这树就长大了,咱们就坐在树下回忆今天,这树就成了幸福树。”
他们都是受过苦的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媳妇很高兴,当即拿出开山镢,递给他。于是一人挖坑一人插苗,他们栽下了第一棵幸福树。第二年春天,当他们去看时,小树像自己刚生下来的儿子那样,嫩嫩的,壮壮的,疯长起来。媳妇就提议:“咱们再栽一棵,每年栽下一棵,看能栽多少棵,说不定将来会成一片小树林呢。”
他回家拿了镢头,就栽下了第二棵树。
从此,他们就再也没有间断过,每年春天,就到对河的山脚下栽一棵幸福树。渐渐地,山脚下果然出现了一片参差不齐的小树林,往日光秃秃的山坡现在已充满了生机。“回去吧,坐在地上小心受潮。”老伴从小树林里走出来,望着愣愣的他。他缓缓地站起身,拍了下屁股上的土说:“我舍不得离开呢。”然后回望了一眼小树林,跟在老伴后面向家中走去。
他已经退休近十年了,退休之后他越发喜欢这片小树林了。每隔几天就要到小树林里转两圈儿,理理树枝,培培根土,生怕哪一棵因关心不周到而夭折。小树林也曾经有过挫折的。他记起,那年当他们刚栽下第9棵树的时候,有人提出要将已长大的几棵树砍下来填炉子炼钢铁。媳妇急了,双手抱住第一棵已成材的大树说:“谁要砍树就先把我砍死!”那人倒退了几步,就悻悻地提着大砍斧走了。而媳妇不放心,抱着那树一直等到他从乡上下班回来。
他感激万分,抚摸着媳妇凌乱的头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又有一年,他家来了几名佩戴“红卫兵”袖章的青年,说这片小树林是资产阶级的化身,要坚决除掉。媳妇看保不住了,就从墙上取下他往日打兔子的土炮,对着天空放了一枪,几个小青年吓得扔下斧子抱头鼠窜。媳妇摸着被斧子砍下的树伤,伤心地哭了起来。
如今,树上的伤疤早已愈合了,但那疤痕却永远留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小树林逐渐变大了,也逐渐茂盛了,成了山脚下一道独特的风景。每到春天,树林一片翠绿,各种小鸟啁啾而至;夏天来临,小树林犹如一把把被撑开的巨伞,将火辣辣的太阳挡在了半空,给山脚下留下一片清爽的荫凉。
去年夏天,他正在屋里忙活,坐在屋檐下的老伴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喊了一声:“快来看!”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扔下手中的活计往外跑。岂料老伴用手向小树林里指了指什么也没说。他看见,一对男女小青年正坐在树林里窃窃私语。他看了看老伴,心里甜甜的,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代……
他喜欢坐在房檐下,无声无响地眺望着对面的小树林。他觉得,那是他和老伴一生的杰作,更是他们一生美满幸福的浓缩。
今天他栽完第50棵树回来,又一次坐在檐下欣赏起了小树林,望着望着,他闭上了眼睛:那片小树林在他的脑海里忽然越来越大,继而成了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一对对青年男女在树林里畅游、嬉戏;一群群天真的孩子在树林里跳跃、捉迷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条放在他的面前。老伴看见他面带微笑,眼角上挂着幸福的泪花,于是上前轻轻地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