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毛泽东病逝于北京,大洋彼岸的加拿大,蛰居养老院晚景凄凉的张国焘对他的老对
手无限感慨的奉上一言:我们都脱离了自己的时代。这位疲惫的老人话里已没有任何怨恨,
而是满含着对死亡的无奈。死是生的对应,是对生的脱离,但更大的脱离却在于那种超越于
历史之上的热望与向现有制度挑战的傲气,当然还有那注定要失败的命运,即使生前辉煌如
毛泽东也未能摆脱这人亡政息的历史轮回。“经几番风吹雨打,一个幻想颓然倒下”,令人
不寒而栗的文革落幕了,狂热的年代终于成为了过去,而在毛泽东远去的背影中,留给我们
的又是什么呢?
在我的眼中,毛泽东的身上有一种至深的历史的悲剧感。文革对其受害者来说不啻噩梦,对
于发动者毛泽东来说,更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漩涡。然而,它最初的轨迹却并非如此。在文革
发动之前的1962年,困难时期的阴霾仍笼罩全国,毛泽东做《咏梅》,以“待到山花烂漫时
,它在丛中笑”的动人之句作结,那种受挫后的不屈与把握永恒的热望借一“笑”字道出,
表明他依然憧憬着山花烂漫的远景。然而,现实之景的晦暗令他难以忍受,他所一手建立的
制度的弊端令他本人怒火万丈。西方最著名的毛泽东研究者R.特里尔曾言:毛泽东对中国式
的官僚机构缺乏容忍,他周期性的将中国的经济之树从土中拔出以检验其健康状况如何。其
实,真正令他难以容忍的是他心目中的共产主义理想,那种颇类似于古圣先贤所孜孜以求的
大同境界正被无所不在的变异了的制度所吞噬,而实际上,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才是权力与
真理的本源。于是,他于1965年终于在诗作中爆发出了“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怒
吼,这不啻是下了文革的战书。他的直接敌人是刘邓及其所代表的制度,但他更是要与一个
巨大而模糊的敌人开战,他要打破黄炎培1945年在延安上时向他提出的“其兴也勃焉,其亡
也忽焉”的历史循环律,他要使中国大破大立,在火浴中获得新生。年轻的毛泽东便坚信历
史是一个搅动的大海,充满着矛盾与斗争,更倾心于“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
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的箴言,并以此走上革命道路,如今,在他的暮年,这令人
战栗的“与人斗争”终于在一个无比巨大的规模上展开了,其所释放出的非理性与破坏力令
毛泽东始料不及。他想赋予群众真正的自由,结果却是令人窒息的十载,个人在巨大的社会
压迫下根本无法动弹;他想赋予人民真正的权力,结果却是无限的权力集中于自己手中,直
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彻底打碎旧有的官僚体制,结果却是这种体制在更大规模上的重
建;他想打破一切权威,结果自己却成了群众顶礼膜拜的对象,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神;他想
破除一切落后的成规旧俗,结果却是对传统文化的毁灭性破坏;他想真正的实现城乡,工农
的结合,结果却是一代知青被历史所嘲弄与抛弃。旧制度的阴魂又附着于新制度之上,只不
过换了一层外衣。这是加缪笔下西西弗斯式的抗争,更是塞万提斯笔下唐吉诃德式的悲剧。
然而,仅仅是毛泽东的革命才是如此吗?面对惨烈的法国大革命,有人曾痛言:一切革命都
吞噬自己的儿女。发动之初的高贵的理念不可抗拒的一步步走向了它的反面,露出狰狞的面
目,这几乎是一切纯而又纯的革命的宿命。我想,卢梭如果亲眼目睹了罗伯斯庇尔的所为必
定要胆战心惊,马克思如果知道了斯大林的暴行必然会自责不已,天赋人权的理念的崇高,
共产主义的思想的壮美都不足以掩饰其背后可怕的吞噬一切的力量,思想中的上帝在实践中
似乎总要变为撒旦式的魔鬼。而对毛泽东,他面对的甚至不是如果,而是冷酷的现实。他释
放了革命中蕴涵的毁灭性的力量,却对控制它无能为力,只好痛苦的看着它最终毁灭革命本
身,现实的上演了一出“龙种变跳蚤”的闹剧。在这之中,1971年的林彪事件无疑给了他最
沉重的一击。“永远微笑”的亲密战友的背叛实际上等于是宣判了文革的死刑,从某种程度
上讲,林彪折戟沉沙之日便是毛泽东文革之梦彻底破灭之时。旧制度已在灰烬中重生,甚至
更为坚固与强大,而毛泽东已无力再发动一场新的革命。此后他的种种举动与其说是斗争不
如说是抗争了,他要抗争这革命理想的破灭,抗争这似乎不可更改的命运,甚至还有衰老与
死亡。文革又随着他的生命延续了五年,却只能沦落为政客们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
更令他悲哀的是同行者的寥寥。曾经有人这样评价毛泽东与周恩来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关系
:毛泽东清楚的知道他的革命没有一刻能离的了周恩来,但他也知道,只要他在周恩来之前
过世,周恩来便会立刻终止他的革命。这便是他的革命的困境:他想超越于历史之上,却又
只能在历史之流中行事;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却无法阻止文革在他死后被终结。这几乎就
是一切改革者的命运:试图颠覆他所处的时代,却最终被时代所颠覆,只留下一道深长而孤
独的背影,每每令后来者慨叹历史的残酷无情。
诗人穆旦曾泣血痛心的言到: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它变成笑谈。文革对我
们确实有如梦魇,然而今天,痛苦的回忆正在淡去,慢慢变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隐藏
于其后的理想也已丧失了沉重感,沦落成被人嗤之以鼻的笑谈。悲剧已经谢幕,喜剧就要上
演,观众却已睡去,又有谁会来问:为什么?为什么?高贵的理想在实践中总是要走向它的
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