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很热,我读到他的第一本书是韩少功翻译的《生命中不
能承受之轻》。当时我很喜欢这本书,看了两遍,并推荐给一些朋友。后来,关于昆德
拉的议论越来越多了,文化圈中的人争相阅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几乎人手一册
,我就不太愿意谈论此人了。这就像我对鲁迅的态度,一旦成为某种符号、象征、街谈
巷议就引起了我的不适。因此我觉得无论是昆德拉或是鲁迅一直是有两个的(两个昆德
拉,两个鲁迅),一个是个人阅读中的那个对象,另一个则是作为文化英雄或符号的集
体的对象。我觉得后者是对前者的一种必然的否定。
昆德拉刚兴起时,有人云:“这才是知识分子应该写出来的东西!”赞赏态度很明显。
九十年代后期,余杰在谈到昆德拉时,认为他是一个不介入的回避的代表,表示否定。
但无论肯定还是否定,都是在文化符号的意义上谈论一个抽象的昆德拉,与昆德拉的小
说无关,与个人的一对一的阅读无关。中国知识界习惯于这样的方式已经很多年了,积
习难改,也令人失望。
我以为小说是感性阅读的对象物,它的丰富性、歧义、直观是不可或缺的。这种感性有
别于思想性读物,是在个人阅读的感性官能中实现的,其中自然有理性的位置,但那不
是全部。而小说正是全部整体的反映。当代中国,总是由作家(含小说家、诗人)充当
思想家(鲁迅、王小波),这不仅反映了思想能力的实际贫乏,也说明了对作家的一种
误解。其结果是思想能力的依旧贫弱,而文学作为一种艺术被人为地扭曲和地位降低。
我想在此谈谈作为个人阅读对象的昆德拉。首先,我认为作为小说家他是二流的。昆德
拉的书中我最喜欢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令我着迷的倒不是他的那些思辩性的
段落,而是他的结构艺术、他的结构能力。一部长篇且不论其品质的高下,但就其结构
而言很难做到均衡或完美的,但昆德拉在这本书里做到了,的确让人吃惊。但小说的具
体质地或品质我以为却是二流的。当年我为昆德拉的结构能力而激动,而今天我更看重
那些有着明显的漏洞或败笔但品质不凡的作品,比如托斯妥耶夫的《死屋手记》。当然
,若能做到既品质出众又结构完美那就更好了,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二者之间的不
兼容性对我而言至今仍是一个迷。
说到昆德拉的思辩性,我以为那也是很通俗、机械的,不过是将流行的存在主义以及一
些思想结论做了深入浅出的处理。他的贡献仅在于将思辩恢复为小说的一种元素,编织
其间,终结了海明威小说不得有议论的禁令。我觉得小说可以有议论,但这议论不可当
真,思辩、思想、论述亦如此,不过是整体中的一种可以运用的元素,就像是一种色彩
。但这种色彩运用得最好的是卡夫卡,他的议论永远是和小说中的具体情形紧密契合的
,这是其一。其二,他从不当真,尽说些歪理。而昆德拉的理说得太正,太煞有介事了
。总之,那是一种涵盖性的或试图涵盖的超越故事之上的正统思想。从具体的情境中做
思辩性的及时反应昆德拉不具有这样的能力。
另有一点,昆德拉以思辩性著称,于是持有之,以后的作品中着力强调这一点。由于夸
张和过分他成了一个无趣的小说家——虽然风格越发鲜明。由此我开始怀疑他的出发点
和目的,昆德拉太想留名青史了,以一种思辩风格的小说留名文学史。昆德拉具有文学
野心,而卡夫卡完全没有。后者的小说写作包括即兴的议论完全服务于另一种东西:感
性的生而为人、感性的存在,其间包含心身的痛苦和快乐,也包含思辩的乐趣和虚无。
经过昆德拉这扇门之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因为那通向一个井然有序的房间,那房间
不过是文学史辉煌大厦中的一间,门是向内开的,房间是封闭的。而通过卡夫卡这扇门
,你将直接来到旷野。
韩东2003/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