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是在街上偶然碰上米拉拉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米拉拉无论相貌身材气质学业都乏善可呈。不过她虽俗气却很有心机,接人待物有着北方人特有的爽朗大方,所以慧慧并不讨厌她。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当年的慧慧把自个儿当水晶一样看,容不得半分俗鄙。米拉拉把慧慧拽住的时候,吓了她一跳。米拉拉说:“我是米拉拉。”慧慧惊疑不定,瞅着对方好半天没有说话。米拉拉急了,说:“我是366啊!”说完就忍不住笑了,慧慧也抿嘴笑了。
米拉拉整容了,变得艳光四射,穿戴打扮也很有品位。看来她这几年过得很好。作为女人,慧慧当然不愿意在原本比自己逊色的同性面前露怯,但从米拉拉打量自己的眼神中,她分明看到了一种怜悯。这让慧慧心里有一丝不舒服,她想敷衍一下就赶紧走,但米拉拉很热情,热情地可以将人融化掉。几句话之间,她已经计划好了节目:吃饭,喝茶,然后去她新搬的房子——房子在水香橼,这个城市的富豪区。慧慧推辞说老公在家等着呢。米拉拉一拍手:“把家伟叫着就是了,都是老同学,多好!”
“家伟来不了。”慧慧苦涩地笑了笑,“他有病。”她看看时间,“我真的得回家了,他还要等着我做饭呢。”
慧慧和家伟住的地方是城市的边缘地区——老人们习惯把这里叫作“大板楼”。在城市扩建时期,近郊农民们以为能在拆迁中牟利,纷纷弃田盖楼,没想到这儿根本就不属于新城规划范围。农民们失去了田地,只好以租房维生,一面苦苦等待着城区再次扩建——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年。据说因为地下水枯竭,这里的地层已经出现了下陷,新城扩建选择了别的地方。所以现在这里仍然还是老样子,一大片碉堡似的小楼,排列混乱而紧密。没有门牌号,没有下水道,没有路灯,都市里的水泥村落。
进家门前,慧慧掏出镜子来照了照。镜子里的那张脸全无血色,愁云密布。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用力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都一吐为快。
吃饭的时候,慧慧说起遇上米拉拉的事。家伟愣了一下,慧慧说:“就是外号366的那个。”家伟呵呵一笑,想起来了。家伟的笑容让她好生高兴,一边用小勺喂着丈夫,一边形容着米拉拉的变化。
“钱能改变一切。”家伟叹气。“再过两年你可就被我拖累成黄脸婆喽。现在你还有机会,听我的劝,放手吧。”
“你赖皮!”慧慧盯着家伟的眼睛,说:“咱们约好了不说这种话的。”
家伟乖乖地吃完了饭,看了一会儿电视,等着慧慧做完家务也爬上床来,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老婆不需要整容,慧慧比谁都漂亮。”
“那可不!花钱买来的始终是假的。”慧慧笑了,轻轻依在丈夫胸口,听着他嘭嘭的心跳声。她就这么静静抱着家伟,直到他沉沉睡去,这才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泪已经把枕头浸湿了。她用手轻轻擦拭着他的眼角,然后悄悄下床,走进洗手间关上门,用毛巾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慧慧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基本上是围着家伟转。她的工作是信息员,替一家公司在网络上搜索讯息,这样可以呆在家里。慧慧的工资加上家伟的救济金,勉强过日子还是可以的,只要家伟别再生什么病。真的病不起了。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家伟身上,喂饭解手、洗澡擦身、按摩翻身、针灸打针,她学会了全套本事,绝对不逊色于贵族医院的高级护理,只求家伟平平安安的别生病。
慧慧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家伟瘫痪以后免疫能力很弱,而且越来越弱,风吹草动都会感冒。他一感冒就发烧,一发烧就不得了了,各种并发症都会冒出来,稍有不慎命就没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慧慧自己会崩溃掉。她知道自己已经快要被榨干了。她当然埋怨过,愤怒过,绝望过,退却过——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想这些毫无意义,蜡烛成灰泪始干,就这个命了,所以她一直竭力将负面情绪压在心底。有的时候真的忍不住了,就躲起来大哭一次。家伟也不像有的病人会乱发脾气,绝大多数时间,只要他有力气,他就会笑,笑给慧慧看。家伟又笑了,家伟又长胖了,慧慧经常跟自己说,你真能干。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这天早上慧慧帮家伟解完手,家伟身子沉,把慧慧累出一身汗。她就开玩笑说自己就像头小毛驴,天天围着你转呀转。家伟说:“那下辈子我真的变毛驴给你拉磨。”慧慧撇撇嘴,说:“笨蛋,你上辈子不就是毛驴么,这一世是我还债来啦。”两口子正说得你浓我浓情意浓浓,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慧慧疑惑地开门,却是米拉拉。
“我的天,你这儿真难找。”米拉拉手里拎着一大堆东西,气喘吁吁地说。“我说了要请你吃饭的,家伟出不了门,我就送餐到你家。”
“不知道你要来,家里都没收拾呢。”虽然是不速之客,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慧慧也不好怎的,忙接过东西。
“你上次又不说你的住处和电话,搞得神秘兮兮的,我怎么事先通报哩?”米拉拉呵呵一笑,却见慧慧已经拿来一双便鞋,又端过小半盆水。
慧慧递过一张毛巾,说:“不好意思,这消毒水味道不太好。家伟现在很容易感染,我可不是嫌你——”
“别说了。”米拉拉的目光已经将慧慧家里扫描了一遍,眼泪水哗哗往下落。“你们这么困难,上次怎么不跟我说。还是我回去以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的。”
“哎——别擦眼睛,那药水刺眼着呢。”慧慧又递过一张毛巾。“用这个擦脸,新的——总不能跟老同学见面就哭穷吧。”
米拉拉照慧慧的吩咐洗手擦脸,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这让慧慧有些感动了,就说:“谢谢你来看我们。”
“我可是来看家伟的哦,当年啊,我可是暗恋着家伟的呢,可惜比不上你校花的风华绝代。”米拉拉笑嘻嘻地说着,自个儿动手找了张凳子拖到家伟床前,想了想又搬远了一点坐下。“唔,又白又胖的,气色也还好。”说完她又举手拭泪。“你这家伙当年迷死多少女生了,现在躺在床上居然也魅力不减,真是个妖精变的。”
慧慧想到刚才还在说毛驴,不由得噗嗤一笑,说:“你这嘴才迷死人呢,我下次可不敢让你来了,别把我男人魂儿勾走了。”
家伟看着米拉拉,果然整容得跟明星似的——鹅蛋脸上皮肤一红二白的,眉毛斜斜挑起来然后那么一折,衬得水汪汪的凤目更添几分精神,鼻梁又高又挺,下面一张肉感的嘴唇微微有些翘,将人中努起了一道好看的弧线。“嘴巴确实迷死人!”他笑嘻嘻地说。
米拉拉脸微微一红,转头对慧慧说:“这可是你男人在挑逗我哩。”
“那你就跟他眉来眼去吧啊,我去烧饭。”慧慧微微一笑。
“亲爱的!”米拉拉对家伟说:“你老婆可都恩准了哩!”
米拉拉的到来让家里变得热闹了许多,她一直口若悬河说个不停,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慧慧说起家伟出的那场车祸时,她仔细地询问了病情。
“伤到颈椎了,有的医生说是继发性脊髓空洞症,有的医生又说不是,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慧慧叹了口气。“肇事者当场死亡,对方也是穷人家,赔不出多少钱,和保险赔偿加起来,刚够头几年住院手术费用。医生说家伟能活下来就是奇迹。”
“这什么怪病?我听都没听说过,就治不好了?”
“都没法确诊呢,怎么治啊。”
“怎么都让你们摊上了。”米拉拉说着就掏出信用卡。“我这两年还算挣了点小钱,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好,索性给你们钱还能用到该用的地方——你们别推辞,就是一份心——慧慧你把账号告诉我。”
“还有,你们这样可不行。你看看你们这小屋子,哪像个家?慧慧你干吗不雇个人来在家照顾着家伟,以你的本事找份好工作应该不是问题吧?你们这样苦撑下去,我觉得真傻。”
“雇不起啊。”慧慧苦笑。“一个好的医护每个月最少是4000块。”
“好!我就不信了。”米拉拉又掏出信用卡。
“你这样我们就不能接受了。”看到妻子的表情,一直沉默的家伟开口了。“总不能每个月都你给钱吧。”
“你们还真是书呆子。”米拉拉看着两人,“书呆子只知道应该是什么,而不晓得需要的是什么。头三个月的钱我来付,这段时间慧慧找份好点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吧,这样你们不就有钱了么?困在家里总不是个办法吧?就算这雇人的钱是我借给你们的好不好?”她眼珠子一转,笑道。“不过我不追着你们还债就是了。”
“人情大于天呐。”家伟叹道。“我还不起你这份情。”
“当年我可是暗恋你的,那可是我的初恋。”米拉拉一笑。“爱情无价。”
米拉拉走了以后,两个人都觉得很疲倦。这几年他们渐渐断绝了和往日朋友们的来往,其中精力不够也是原因。临睡前家伟说:“我不相信366这个人。”慧慧说:“能来看望我们,总算是好心。”家伟摇摇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双眼,睡了。而慧慧则继续忙个不停,她甚至忘了审问丈夫,米拉拉真的爱过他么?米拉拉的到来打乱了这一天的节奏,好多事情都还没做完呢。她想,米拉拉那样的人,家伟是不会心动的。
米拉拉说的话很在理,慧慧必须要从家里腾出手来上班挣钱。有了点钱,慧慧就开始张罗着找医护,不过他们家的条件太差,找了好几个,人家都不愿意来。慧慧并不奇怪,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碰上。米拉拉后来又来过一次,又出了个主意,说不妨找慈善机构和义工组织问问。这办法还真灵,一家基督教会医院帮忙联系了一位姓张的护工,五十多岁的妇人,很有经验。慧慧总算松了口气。
等张阿姨来了几天,熟悉家伟的情况以后,慧慧就想着找工作了。但天算不如人算,工作还没眉目呢,家伟又病了。这次他发烧很厉害,说胡话,说话和吞咽都出现了障碍。人送到医院,算是抢救回来了。医生说,症状确实和脊髓空洞症很类似,但病情这么严重却很少见,可能还有尚未查出的病因。
米拉拉给的那点钱全都交给医院了,还差一大截。张阿姨人好,说工钱减半吧,把慧慧感动得热泪盈眶。感动也没用,慧慧给不出2000块钱,所以只能千恩万谢地辞掉了张阿姨。
慧慧知道,这一次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米拉拉闻讯赶到医院时,就看到慧慧呆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灯光下的她瘦弱得就像一株小草,头发也没梳理,披散下来把整个小脸都遮住了。米拉拉走到慧慧身边坐下,凑过去一看,发现慧慧已经睡着了,就轻轻摇了摇她,说:“这样睡会感冒的。”
慧慧惊醒过来,一脸惊恐,见是米拉拉才松了口气。
“没办法了。”慧慧轻声地说。“真的没办法了。”
“天无绝人之路。”米拉拉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
“还是查不出到底是什么病。医生说现在只能按脊髓空洞症来治,医院最近从国外引进了一种克隆换髓方案。”慧慧恢复了平静,说;“不过却是天价,三周一个疗程,一共五个疗程,总共要40万。还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她嘿嘿地笑了。“把我整个人卖掉都换不到这么多钱。”
“如果你真的想把自己卖掉,我倒是有一个办法。”米拉拉说。
“总不成是当妓女吧。”慧慧苦笑。“我这样子有谁会要。”
“把你对家伟的爱卖掉。”米拉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什么?”慧慧张大了双眼。
“真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你们的这一段情,至少值两百万。”
“卖感情?怎么卖?”慧慧迷惑了。“是不是写小说剧本什么的?”
“现在有一种技术,可以将人脑子某一段感情抽取出来做成商品,提供给那些渴望真感情的有钱人。”米拉拉笑了笑。“技术很复杂。”
“听上去像是科幻故事。”慧慧摇摇头。“感情都能卖了。”
“这世道什么不能卖?”米拉拉笑了一声。
“真的有人会买?”慧慧还是不相信。
“我就想买你这段感情。”见慧慧露出警惕的神情,米拉拉摇摇头说。“当然我不能买,因为你们是我朋友。虽然我曾经有段时间做梦都想跟家伟在一起,如果能够重温你们的生活,体味那一份爱,花多少钱都值。我说的意思是,有钱人并不代表着生活幸福,相反感情不幸的倒占大多数,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我就做这个生意。”米拉拉笑了笑。“那些有钱人其实也很可怜,这也算是善事,而且很赚钱。知道么,如果不是家伟突然又生病,我本想劝你跟我一起干的,不过我想你是那么爱憎分明,就一直没说。”
“现在说这个没意义。”慧慧摇头。买卖感情,也太荒谬了!家伟说得没错,米拉拉果然没安好心。
“我还必须要告诉你,感情被抽取出来以后,你对家伟的那份爱也就没有了。”米拉拉握住慧慧的手。“你要想清楚,是死守这份爱,还是救家伟的命。不过家伟如果能康复,他会继续爱你,你们仍旧生活在一起,你还可以重新爱他。”
“不行。”慧慧用力将手从米拉拉那里抽回来,“我不会卖。”她盯住米拉拉。“想买的人就是你对吧?”
“我说了不是我。”米拉拉眨眨眼睛,柔声说道。“我只是想帮你。”
“我们不需要。”慧慧挺直腰杆,深深吸了口气。“你走吧!”
“你错了。”米拉拉微微一笑。“你们需要,只不过你觉得这样做不应该罢了。你要换一个观念来看待这件事情。”
慧慧将头扭开,无声地哭泣起来。她只觉得愤怒,连感情也要抢走,真的吃人不吐骨头了。她想,米拉拉你太傻了,如果可以放弃感情,自己又何必苦撑到现在。
米拉拉没有走,说:“还有一个办法。”
我不想听你说话。慧慧在心里喊,却没力气说出口,只听着米拉拉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进耳朵里
“让你在虚拟实景世界里全心投入地爱上另一个人,就好像演戏一样。我们会同步抽取你的这份新感情。在演戏的时候,你对家伟的感情会被封存,免得影响产品的质量。事后你既不会丧失对家伟的爱,也不会被新感情困扰。”米拉拉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我把有关的资料和合同放在这里,你自己看。只要你签了合同,我马上预付你40万。”她站起身。“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好,我不打扰你了,我去看看家伟就走。”
“他在无菌房隔离治疗,你见不到他。”慧慧冷冷地说。
等米拉拉走了,慧慧将那份文件拿起来摔到地上,然后瘫软在椅子上。她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乳黄色的,但她却仿佛身陷海底,眼前一片漆黑,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这么过了好久,她似乎恢复了知觉,慢慢弯腰将文件拾起,放在膝盖上。
一个路过的护士走上前来问:“你没事吧?我找个医生来。”
“我没事。”慧慧笑了一下,那笑容让小护士打了个寒颤。
“你好象在这里坐了一整天了吧?”小护士脸圆圆的,一双眼睛也圆圆的,说话细声细气。“你饿不饿?不吃东西可不成,我帮你去买点东西吃。”
“我没钱。”慧慧低声说道。
“我请客好了,一份快餐我还买得起。”小护士笑道。“你家谁病了?你可不能这样,病人需要你。”
听到这话,慧慧的眼睛里有了光彩。
“日子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小护士伸手拍拍慧慧的肩膀,调皮地挤挤眼。“我说话很灵验的!”
米拉拉的公司在市郊四环线上,慧慧每天早上从医院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去米拉拉的公司,在她那里呆一天,晚上回医院陪家伟。张阿姨又被请回来了,是米拉拉出的钱。米拉拉做得很漂亮,一日三餐都给慧慧准备得好好的。慧慧本来不愿担这个情,但米拉拉说,必须要保证产品的质量,在虚拟实景里谈恋爱,也是个费心费力的活儿。一开始她还陪着慧慧进餐,后来觉察出慧慧似乎是恨透自己了,两个人在一起反而尴尬,也就知趣地回避了。
慧慧真的不愿意理睬米拉拉。米拉拉问过她:“你何必这样对我?”慧慧说:“我只是恨我自己无能。”
签约的前一天,慧慧在医院哭了一夜。她哭啊哭啊,想啊想啊,把过去和家伟的点点滴滴在心里面重播了一遍,哭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米拉拉说:“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卖掉和家伟的感情更好些。一来这是现成的,手术只消半天时间,二来如果家伟康复了,万一知道你跟别人……可能会影响你们今后的生活。”
“如果你们公司把这件事透露出去,我会杀了你的。”慧慧平静地说。
“我想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米拉拉苦笑了一下。“我做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就怕你受不了心理压力自己说漏嘴。”
看着米拉拉用电脑办理转账手续,慧慧心里涌起一种冲动,几乎忍不住想要阻止她。而当米拉拉的手指最后摁下那个按键的那一刻,慧慧突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一座大山。
“知道么,我自从做这门生意以后,整个人都变了。感情可以成为商品,这确实让人觉得受不了。可有那么多人渴望着感情,也有那么多人为生活所迫出售感情。我现在有的时候根本不把感情当回事,有的时候又特别珍惜。”米拉拉靠在椅子上,语气很诚恳地说。“你这一单我没赚钱,我不是对你多好,而是因为我曾经爱过家伟。或许那根本算不上爱,只是朦胧地偷偷喜欢。你跟他之间才是真正的爱。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坏人。”
慧慧不想拆穿米拉拉。她已经在家里通过网络查到了爱情的价格。慧慧发现自己真的是落伍了,网络上好几家公司都在做这行。米拉拉的公司宣称自己是最早的感情经销商,他们的广告是“投入地爱一次,你就能成为富翁”,还有什么“唯一真感情唾手可得!”现在市面上爱情的收购价是300万左右,卖价大约700万。亲情更贵一点,理由是每个人都会爱情人,但不见得会爱亲人。
米拉拉给慧慧的那份合同,标价是200万。
慧慧环顾四周。米拉拉的这间办公室很气派,面积至少是慧慧家的三倍,屋子里的家具陈设都是高档货,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墙上挂的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爱神站在贝壳上若有所思,而米拉拉的办公桌,就设计成了乳白色的贝壳形状。米拉拉坐在那里,气定神闲。
这一切是多少份感情换来的?慧慧想。那张贝壳桌子上象珍珠一样造型的电脑里,除了自己的这份屈辱,还储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交易?
刚开始的时候,慧慧对那台机器有种本能的排斥感。那机器是一张台子,一端箍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环。慧慧每次就躺在这张台子上,把头放进金属环里,脑袋上贴满了电极。整个过程对慧慧来说就是睡觉,每次结束之前,心理医师都会将慧慧在虚拟实景里的记忆封闭起来。所以慧慧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和谁在一起。她也不想知道。慧慧很明白,自己要代替某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虚拟实景里生活一年,然后这段感情会让那个女人得到满足。
她告诉自己,和那陌生人恋爱的不是慧慧,慧慧只爱家伟一个人。
医师给慧慧开了许多药,她不晓得这些药是干什么用的,她也没问。她只要一进米拉拉的公司,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这只是一单生意。
因为要接驳电极片,慧慧的头发全剃光了,米拉拉给她买了一顶假发。米拉拉说这几天慧慧的气色好了许多,可能是因为休息得好吧。慧慧自己照镜子,果然比以前显得红润了些。不过慧慧对此并不高兴,她知道人在虚拟实景不是睡觉做梦,而晚上又要守着家伟。这些天她老犯困,幸好家伟手术后还一直呆在无菌隔离室里,不需要她随时侍候。那么除了营养的原因……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一期骨髓移植手术终于完成了,让慧慧欣慰的是,家伟虽然还没能从昏睡中醒来,但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一天天好转。医生说,等整个治疗结束以后,就会采用全套的恢复疗法,尽量让家伟脱离瘫痪状态,同时查清致病的真正原因,对症下药。最好的结果是家伟会重新站起来,最坏的结果也能够让家伟恢复颈部以下的知觉,为下一步治疗打下基础。“只要经济许可,我们会采取一切的办法。”医生是这么说的。
慧慧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又不时会担心,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是一个忠贞的妻子。每天晚上,她都会站在隔离病房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口痴痴凝望着丈夫,跟他说话。她好想家伟快些醒来,又有些害怕面对醒来的家伟。
家伟从无菌隔离病房转到了加护病房,他还在昏迷之中,医生说这没关系,他随时会醒来。每天交接的时候,张阿姨都会跟慧慧说上几句,她说家伟的体格很好,应该能够恢复健康的。对于张阿姨,慧慧心里是充满了感激的。家伟的父母去世得早,而慧慧家里却因为车祸后自己坚持守着家伟不肯离婚,让她父母大为光火。慧慧曾经暗自发誓,不会向家里寻求哪怕一分钱的帮助。她梦想着有一天家伟能够站起来,和她一起回家。慧慧觉得张阿姨就像是她和家伟的妈妈一样,她知道自己母亲其实很想来陪自己共度难关,可父亲不让。现在有张阿姨在,慧慧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两天慧慧可以进病房呆在家伟的身边了,不过只要慧慧一睡着就会做梦,梦见一个男人对自己说着肉麻的话,而家伟就坐在一旁。她看不清那男人的脸,也看不清家伟的表情。她想对家伟说那是假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每次都是同样的梦,每次醒来她都会泪流满面,在黑暗中对着家伟无声地呜咽。
这天早上,慧慧被一阵响动惊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是护士拉窗帘发出的声音。小护士见她醒了,有些抱歉地说吵醒你啦。慧慧认出这就是请自己吃快餐的小护士,冲她笑了笑,说没关系。
“你怎么不在陪护床上睡呀?”小护士轻声说。“你老是这样睡很容易生病的。”
慧慧笑了笑没有做声,她抬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腰和胳膊,然后低下头看着家伟。
阳光从窗外洒进屋里,照在家伟的脸上。他的脸有些浮肿,原本刚毅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一点,表情看上去很安详。她握住他的手,手还是又大又温暖。
“你先生真的好福气。”小护士走过来开始给家伟做检查,一边笑着说。“他会好的。为了你他也会康复的。相信我,我的话很灵验的。”
慧慧将家伟的手捧起来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贴在自己脸上。
家伟的指头微微颤了一下,动作很轻微,但慧慧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
呵,他醒了。
“你的头发。”家伟看着慧慧。
“啊。”慧慧摸了摸假发。“剃了。”
“为什么。”
“卖掉了。”慧慧调皮地一笑,心里嘭嘭跳。“要不哪有钱给你治病?”
“这次我真以为自己会死。”家伟心疼地用目光抚摸她。“我们哪来的钱?”
“米拉拉帮我找了份工作。”慧慧说。
“什么?”家伟神色一变。
“她们公司正在做一个心理学实验,我当了小白鼠。”慧慧想,自己表现得还不错,女人真是天生的说谎高手。
“米拉拉。”家伟沉吟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叫你别找她了么。”
“只要能治得好你的病,什么工作我都能做。”慧慧把自己的脸藏进丈夫怀里。“我不能没有你。”
“傻瓜。”
慧慧脱掉假发,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笑着对丈夫说:“光头慧慧好不好看?”
家伟笑了,笑得有些勉强。“你的气色也好些了呢。”
不知怎的,慧慧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家伟的笑容一掠而过,他似乎有些疲倦,闭上了眼睛。
“家伟。”她轻轻呼唤着。他却已经睡着了。
不,他是在装睡。慧慧太了解丈夫了,家伟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有的时候他明明很难受,却强忍着不说。这些年来慧慧早学会了观察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和眼神,从中了解丈夫的情况。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乱作一团。不会的,他不会知道的。他才醒来怎么会知道的呢?别自己吓自己了,慧慧想。
但为什么家伟会这样呢?
家伟再也没有问过慧慧的工作。这让慧慧很害怕。以前只要自己不忙,家伟就会缠着自己,两个人依偎在床上说啊说啊,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说。家伟不能动,慧慧就是他了解世界的唯一渠道。现在这样,绝对不正常。慧慧几次想把话题转到自己的工作上,把本来已经编好了的一套假话说给家伟听,但不是自己说不出口,就是家伟露出疲倦的表情或是岔开话题。试探了几次,慧慧放弃了。
这些天,慧慧还是早上出发去米拉拉的公司,晚上回医院。米拉拉几天没来公司了,据说是出差了。慧慧想,不会是躲着自己吧?反正366总会回来的,这是她的公司。一定要把这件事问清楚,如果是米拉拉透露的,慧慧打定主意,到时候就法院见吧。
慧慧和家伟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她不知道该跟家伟说什么,家伟看着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深沉。慧慧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原来俩人心灵之间完全是透明的,现在却像隔了一层磨砂玻璃。这种感觉让慧慧难受极了,
那天张阿姨看到慧慧就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张阿姨伸手抚摸着那张精瘦的小脸。“家伟的身体眼看着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你的苦难日子就要结束啦,这个时候你自己可不能有闪失啊。”
张阿姨说得没错,家伟的治疗真的很顺利。医生用家伟的脊髓细胞克隆培养出新的脊髓,分节替换病体组织,同时运用中医扶正气的原理,每天都要静脉注射一些草药提粹物,以期增强家伟的自身免疫能力。新生的脊髓并没有出现病变现象,证明这种治疗方法确实有效。不过医生说,等待家伟的还有一个关口。当所有的脊髓都恢复以后,家伟也就会慢慢恢复全身的知觉。而长期卧床造成的肌体和器官萎缩,今后想要恢复功能相当麻烦,而且非常痛苦。医生说那种痛苦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不过只要病人能够挺过这一关,那么彻底康复也不是妄想。
慧慧心想,肌体的痛苦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心灵的痛苦。
这两天家伟可以吃点东西了。慧慧问他想吃什么,他想了想说:“红烧黄鳝。”
“明天烧给你吃。”慧慧笑了。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为了学这道菜她花了老大功夫,才做出他要的那种口味。以前慧慧哪里会烧菜,第一次杀黄鳝时吓得哇哇尖叫——黄鳝在手里扭来扭去的恶心死人了。
“杀黄鳝的时候别叫了。”果然家伟也想起了这件事,笑着说。“把邻居吓着。”
慧慧脸红了。家伟经常拿这件事来笑话慧慧,而她每次都要脸红。“我偏要叫,直到你能站起来救我为止。”
“那个工作——”家伟停了一下,让慧慧心里一紧。“你能不能辞了?”
“已经签了合同了。”她觉得嗓子好干,说话的声音一下就涩涩的。“而且还指着那笔钱继续治疗呢。你现在是关键阶段。”
家伟就不说话了,脸色阴沉着。
慧慧明白了,家伟真的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他为什么不质问自己?那样自己就可以解释,就可以把所有的苦衷都倾诉出来,就可以告诉丈夫自己并没有背叛他。
晚上慧慧又做梦了。梦里已经能够看到家伟的表情,那是一张冰冷的脸。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家伟正偏过头看着自己。黑暗里,他的眼睛闪耀着光芒,那是眼泪反射出的走廊里的灯光。
慧慧一下子从陪护床上跳下来,扑到家伟身上泣不成声。她想把一切都告诉家伟,但家伟却又闭上了眼睛。
米拉拉终于回来了,面带喜色,看见慧慧甜甜地一笑。
慧慧说:“我有事找你。”
“行啊,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咱姐俩好好聊聊。”米拉拉说。“知道么,这一次我到南方去,一下子签了三份合同!有个客户好玩死了!啊呀,你看你也快进去了,等中午我也忙完,咱们好好说说话。”
“还是现在说吧。”慧慧盯住她。“去你的办公室好么?”
米拉拉看了看慧慧,脸上笑容不减,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眼神。慧慧看得很清楚,那确实是得意。
“想说什么呀你。”米拉拉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到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对了,家伟的病情怎么样了?”
“家伟知道这件事了。是不是你告诉他的?”慧慧站在那里,冷冷地问。
“这么说,他醒了。”米拉拉抿嘴一乐。“太好了。我就说他以前身体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你们呀,就是没钱,要不这病早治好了。”
“真的是你说的了。”慧慧后悔自己没有带刀枪。
“我们的合同说得很清楚,为客户保密。”米拉拉为自己倒了杯酒。“30年的波尔多葡萄酒哦,喝点?”
“那你就违约了。我可以告你的。”慧慧狠狠地冲着那张整过容的脸说。
“我可答应过你,绝对不会给你杀死我的机会。”米拉拉抿嘴一笑。“家伟一直昏迷着,我又在外地,我怎么泄密的?难道是托梦么?”
慧慧愣住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我的好妹妹。”米拉拉嘬了口酒。“应该把你和家伟的感情卖掉,可你就是犯傻。”
“家伟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你事先就告诉他了你在做什么对不对?”慧慧气得心口发凉,这女人心真的坏透了。
“其实你真的了解你的丈夫么?”米拉拉看着酒杯,“是的,你了解他,可那是他瘫痪以后在你身边以后。以前呢?你真的了解你丈夫么?”她抬头怜悯地看着慧慧。“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家伟不值得你付出一切。家伟生病以前,我一直就是他的情人。”
“你胡说!”慧慧尖叫。“你骗人!”
“上大学的时候,他是商业系的风云人物,学生会的领袖。我虽然只是外语系的丑小鸭,不过我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对不对?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会牢牢地抓住他的。我知道他嫌我不好看,甚至不愿意告诉别人我是他的女朋友。嘿嘿!你这个校花一出现,他果然就把我给甩了。他可真有眼光,你是个好女孩。”米拉拉慢慢地说。“后来你们结婚了。可他并不得志,他这人太骄傲了。后来我找到他,我帮他找关系弄资金,帮他开了自己的公司。我当时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而且生意很好。我上过一次当,当然不会再让他完全控制我的生活。和男人在一起,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所以,他做他的,我做我的。我也不想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真的,虽然我爱他,可我怕再受伤。”
“我不想听!”慧慧泪流满面。她退到墙边,跌坐在地上。
“他是我的克星。他甩掉我的时候,我曾经自杀过。”米拉拉苦笑了一下。“我真的很贱,明明知道他其实不爱我,可我还是又和他在一起了。有一段时间,我手里握着一大笔资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了,就建议我投资他的公司,我不干,我们吵架了。我骂他无耻,慧慧那么好他还要在外面找情人。我恨家伟,也恨自己。我跟他说,如果我能买到他的感情,花多少钱都行。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倒是一门很好的生意。”
“买卖感情,原本就是他的创意。”米拉拉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本来想跟我合作一起干这买卖,连可行性分析和计划书都拟好了,没想到跟着他就出车祸了。后来你们消失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家伟,直到上次在街上碰到你。”
慧慧蜷缩起身子,手指用力地揪着裙子,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那种疼痛让她眼冒金星。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我确实有所隐瞒,不过这些事情,本应该是你丈夫向你坦白的。”米拉拉说。“这件事真的很好玩,妻子为了救丈夫去爱别人,不敢想丈夫坦白,却不知道丈夫早就背叛了她。”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里含满了泪水。“我本来想,如果家伟首先向你坦白,那么证明我并没有爱错人,我会把你在虚拟实景里的记录拿给他看,我要拆散你们!我要把他抢回来!真的很可惜,他没这么做。这些天他想必也很痛苦吧,纯洁的善良的慧慧不再纯洁了,他想责怪你却自知没有资格。”
米拉拉看着慧慧,慧慧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米拉拉走过去想扶起她,却被她拼命甩开。到这个时候,慧慧已经相信了米拉拉的话,她的脑子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尖叫狂笑:“你这个傻瓜!傻瓜!”她用力地摇头,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会遭受这样的报应?
“其实你在虚拟实景里啥也没做。”米拉拉柔声说。“你躺上台子后就被催眠了,医生给你吃的是补药。你能够签下那份合同,让我觉得自己好无耻,我压根没资格和你去争什么。你是那么纯洁,简直就不像是这个世纪的人。我想,其实只要你躺到那张台子上,我的计划就完成了,根本没有必要让你背叛你的爱。其实就是你真的做了什么,你还是纯洁的。可惜,他不懂这一点。我承认我很坏,但我坏得不彻底。”她蹲在慧慧面前,看着那双失神的眼睛,哽咽着笑道:“其实我们都很傻对不对?我们爱上了不值得爱的男人。”
我要离开这里。慧慧想。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打开门。
“我会提前终止合同,并且按照违约赔偿你300万元。至于这笔钱你怎么用,就是你的自由了。”米拉拉在她身后说。
慧慧没有回头,蹒跚地朝外走,屋子里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是米拉拉的号啕大哭。慧慧有些好笑,她不是已经大获全胜了么?慧慧擦掉脸上的泪水,我都不哭了,她哭什么。
慧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米拉拉的公司的。她沿着公路慢慢朝前走。公路在她面前笔直地延伸出去,一眼看不到头。今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很烈。她好久都没在太阳下行走了,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脚下的路面软软的,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啥也看不清,慧慧就这么走着。
起风了。风将慧慧的头发扬起来,黑色的发丝在风里舞动着,她的裙角野飘荡着。风越来越大,最后卷走了慧慧的假发。她眯起眼,看着那黑乎乎的一团在空中打着转儿,忽悠一下就飘走了。
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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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还有爱情可以出售,来,要多少卖给我啊!
我们商量一下价钱!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