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楔子
谁都有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弥漫在生活的岁月中,常常被自己看得杂乱无章而又
平淡无奇。但是,岁月流逝,当你在多少年后又回过头来看这些已经淡漠的往事时。你
也许会突然发现,你早已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一篇动人心弦的故事。
难道不是这样吗?多少人都是这样写出了。或者希望写出关于他们自己的小说。
我的经历也是这样的。在我的少年时代,我也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少年一样。生活中
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值得那样欢乐的欢乐和不值得那样忧虑的忧虑。可是由于我生活在这
样一个时代,我就有机会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一段我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往事。虽然我
知道,我过去的生活平凡,平庸,而又平淡,但是我的故事中那些不平常的人物,却使
我在想起他们的时候心情永远也无法平静。
下面,我就要来讲它了。当然,正象一切人的经历在被写成小说时都不可避免的那
样,它的某些情节已不再真实。然而这故事的逻辑却是真实的。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
并现正发生在人间的各个角落,而且只要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还没有毁灭,这部踉踉跄
跄的历史还没有了结,这样的事情就永远值得人们记取和回味。
记住吧,朋友,假如你能明白这故事的逻辑,并且能善处它。那么当这样的事情终
于也来到你生活中的时候,你不知会从中免去多少你能够免去的痛苦,更不知会得到多
少你应该得到的幸福!……
第一章 春 [/b]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少年的梦,总是非常的香甜,深沉。在我的故事开始发生的那
天早晨,我也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我不能说,那神奇美妙的梦境与我后来的经历有什
么联系,然而梦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好象没有发生过,又好象确实发生过;它不是你命
运中任何事件的原因,却常常导致你的生活中发生些什么。所以我不能忘记那个梦。而
且,至今我都常常怀疑:梦,乃至一切虚假空幻的东西,对于人的生活是否真的那样无
足轻重?
那天晚上,宁静的月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房间,照得遍地清辉如水。窗外那清新的
月色使人神清智爽,睡意全消。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悠然走出门外,踏进了无边无际
的原野。一条洒满月光的小路,正舒展着长长的身躯,指向远方的群山。夜晚的凉风,
从原野上轻轻吹来,遍地的鲜花在月色中拂动。天空中,烟波浩渺的银河从天幕的这一
端流到另一端。明镜般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宇宙深处,从那里发出美丽的光辉。
我步履飘然地踏上了那条小路,竟来到了一个神话般美丽的地方。
这是一个月夜的山谷,无数黑色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从四面八
方把夜空围成一个镶有镂空花边的巨大的深蓝色玻璃盘。在山谷深处,一片明净的小湖,
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中。象是在微憩,又象是在沉睡。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峰
尖倒映在湖水深处。在微风吹起的阵阵涟漪中抖动。
当我的脚步踏上湖岸的时候。从我身边的花草丛中突然惊起了一大片五色缤纷的蝴
蝶。它们忽地惊飞四散,又聚拢起来,随着一阵轻风飘向湖面,在那里问起一大片光辉!
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那些令人目眩的蝴蝶开始莫名其妙地迎风起舞。忽然,它们成群地飘落湖面,无声
无息地沉入水底。一瞬间,它们又飞出清波,直上夜空,在银河与繁星间闪烁。当它们
在远处飘舞的时候,纷纷然就象是一片飞舞的火星。而当一阵轻风卷着它们从我身边群
飞而过的时候,又象是流过千万朵燃烧着的火焰,同时满空中都是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
这一切简直是一场神秘的魔术表演,把我的整个心灵都迷住了。于是我鼓起勇气,
怀着一颗孩子的激动的心,冲着湖面,冲着山谷大声喊了起来:
“喂!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声音振动着那些飞舞的金翅,荡过湖面,消失在对岸的丛林中。
美丽的山峰静静地矗立着。蝴蝶仍在神秘地飞舞。湖水与山林一片寂静。
我开始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在湖岸上徘徊。就在这个时候,从对岸我声音消失的地方,
又开始隐隐响起一阵轻柔缥缈的歌声。这歌声在微风中抖动着,由小而大,渐渐传遍整
个湖面和山谷。在这安详的夜色中。那歌声显得十分遥远而清晰,抑扬宛转,然而我却
一个字也无法听清,我努力向歌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只见在那边山脚的林木中,正泛出
一层微明。
我断定。那歌声一定便是这片山林湖谷的主人。并且是这一切奇妙景象的操纵者。
于是我拨开遍地的花草,踏着清寒的泥土,毅然决然地沿着湖岸向那歌声响起的地方走
去……
然而正当我努力要在那浓密的天涯芳草中寻找一条小道的时候,似乎是从天外传来
的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响了起来。同时我的身体受到一阵摇撼。
“快起床吧,看都什么时候了?”
梦中的山林湖水和蝴蝶、歌声顿时飞散得无影无踪。我使劲儿睁开眼睛,醒了。
晨光透过长长的窗帘,在房间里洒满柔和的光线,天已经这样亮了。我一挺身,从
床上坐了起来。
“快点起来吧,孩子,你爸爸都起来很久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前哗哗
地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顿时满屋子倾泄开来。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顿时睡意全消。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整个城市已经开始活跃起来。这个世界的又一天生活开始
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我站在窗前用力运动了几下双臂,一边心满意足地回想着那令人愉快的梦境,一边
动手穿衣服。但是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爸爸那浓重的江西口音:
“看看你桌子上的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简直不象话!”
我赶紧穿好衣服,悄悄溜进盥洗室,心情不象刚才那样欢乐了。
爸爸似乎仍然在生着气。他很重地放下碗筷离开了桌子,回到自己房间,拿起了皮
包准备去上班。但是他走到门口却并未走出去,而是隔着走廊冲我大声问了起来:
“喂!你今天上课要不要跟我的车一起走?”
我却吓坏了。
今天是他那个兵种的联合演习,他一早要赶到现场去,正好路过我们中学。本来,
坐爸爸的汽车走上一段是件很美的事,这样的事在我考上中学后简直还没有过。可是由
于昨天晚上刚刚挨过爸爸的训,所以我今天真怕坐到他的车里去。
“不要,我得先上公园……”我连忙回答,但马上就知道这句话又答错了。
“又去玩吗!”果然,爸爸生气地把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
“不,我每天都要去那里温功课的,”我打着满脸的肥皂,伏在洗脸池上怯生生地
说。
爸爸的脚步声向盥洗室走来。我的心跳得厉害起来了。
门口出现了爸爸威严的身影。他那身笔挺的军装今天好象有点吓人。我接着哗哗的
水龙头,拼命冲着脸上的泡沫,尽量不去看他。
“骑车子去吗了”爸爸站在我身旁问,声音温和了一些。
“嗯。”
“时间够吗?”
“嗯。”
“光知道嗯!”爸爸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便把一件硬东西,放在镜台上。“上课不
许迟到!”说罢,就转身走了。
走廊里传来爸爸下楼梯的声音,随后汽车的门在院子里好地一声关上,一阵马达声
很快远去了。
我这才放下心,擦干脸上的水珠抬起头来,这时我才发现,爸爸把他的手表给我留
在镜台上了。
一阵感激和轻松,使欢乐又重新回到我的心头。我高高兴兴地抓起爸爸的大手表,
松松垮湾地往手腕上一套,然后把毛巾丢在洗脸池里,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我把课
本、作业和文具收进书包。抓起来就跑过客厅,只见爸爸没吃完的早点还放在桌上,于
是我把它们也统统塞进书包,端起盛粥的小锅就匆忙地喝了起来。
这些举动,都被正准备上班去的妈妈看到了。她一边收拾文件,一边冲我喊道:
“又吃剩饭!你的饭在厨房里,自己去端!”
“不用!”我匆匆喝了几口,拉开门就往楼下跑。
“你就那么忙吗?”妈妈嗔怪地叫道:“吃饭都顾不得啦?”
这时我已经从楼梯底下推出自行车。跨上一条腿,就象出窝的燕子一样,一溜烟飞
出了院门。
大街上,朝阳明媚,晨风清凉。我骑着车子,卷在上班人流的潮水中,沿着于净整
洁的街道一直向公园飞去。
在这个公园的山后,有一片浓密的树林。树林中间,有一块绿草如茵的空地,那里
有一座不知道是那个朝代修下的石筑高台。这座高台已经颓势破败了。四面的砖壁上长
着灌木和青松,台顶上,汉白玉石的栏杆已经残缺不全。巨大的铺地青砖也破碎了。碎
砖乱石中,长满了青苔绿草和星星点点的黄色或紫色的小花。在石台的东面,有一条台
阶直通高高的台顶。
当我终于钻进这片空地,大步登上台顶,并坐在石栏杆上以后,快跑后的喘息和心
跳很久才平息下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栏杆外面的青松伸出枝梢,在晨风中轻微地晃动外,一点
声响也没有。
我打开书包,一边掏出点心啃着,一边拿出我今天早上必须温习的俄文课本。我皱
着眉头翻了翻这门我最讨厌的功课,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顿时涌上心头。我不禁深深地
叹了一口气,昨天晚上在我房间里发生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你把这一课给我背出来。”
爸爸此刻正和妈妈一起坐在我的桌子前面,手里拿着我的这本俄文书。由于背向台
灯,他们的脸都很暗。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应付着这场不曾防备的考试。说实话,我根本无法把它
背下来,因为那根本不是我们的作业。但爸爸向来是严厉的,在这种时候不容我不要强。
我只好尽量背得快一些,管它对不对,只要显得熟练就有可能混过去。
这可真糟糕。三十年前,爸爸妈妈都在苏联学习过,这点俄文当然难不住他们。我
的脸红了。
“一个学生,不老老实实地掌握功课,投机,取巧,这叫什么态度?”爸爸声色俱
厉地说着,好象我是一个只知淘气的糟糕透顶的学生一样。这真使我满肚子都是委屈。
“爸爸!在学校里我的各门功课都是最好的,就是俄文我实在受不了。它实在太枯
燥了。再说,我又不想当翻译,学好了有什么用!”我忍不住为自己争辩起来。
本来么!我在学校里所有功课都学得不错、不管是文史地还是数理化,我的成绩都
足以叫爸爸自豪。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它们。但是俄语,它算什么呢?
在学习的时候,整整一个班的中学生跟着老师喊什么:“妈——妈”,“爸——爸”,
“桌——子”,“椅——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也断定我将来根本用不着。所以,
去年考试,这门倒霉的功课使我破天荒第一次闹了个不及格。从那以后,爸爸就不再夸
奖我,而是越来越严厉了。
“有什么用?”爸爸奇怪地看了妈妈一眼,“你看这样的问题有多奇怪!”
妈妈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爸爸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在我们的部队里,战士们天天要出操。可
是齐步走和立正在作战中有什么用?难道有一个士兵提出这样的问题吗?”
我不说话,但我心里认为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谁也不能提这样愚蠢的问题。”爸爸继续说,“因为每一个军人都晓得,军队必
须具备严格的纪律才能作战。而纪律在战争中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素质,你记住,
是素质!一种素质比一百种手段都重要。那么,你们做学生的是否也需要一种什么素质
呢?需要的。这种素质就是善于学习,善于记忆,善于思考。要知道学校里开了这样多
的课程,并不仅仅是为了教给你们那些专门知识,不,这种全面的学习还在于培养你们
一种善于学习的能力。善于学习,你懂吗?如果你能学到这一条,天下的本事都是你
的!”
他说着,一根竖起的指头还在空中一挥,好象天下的本事都在这根指头上拴着,他
想丢给谁就丢给谁似的。
“不错,你今天学的东西将来并不一定都会用得着。但是,我的孩子,你又怎么能
知道你将来用得着什么,用不着什么呢?人是无法事先挑着有用的东西去学的。书到用
时方恨少,学任何东西都不会多余!”
“孩子,你爸爸说得对。我们从前也学了很久俄语,到后来几乎一点也没用。但是
那种学习却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它的好处现在我们还能感觉得到。”
爸爸对妈妈的插话很满意,特地向她点了点头。
“妈妈,我根本办不到!”我叫了起来,“没有兴趣的事我得花十倍的力气去做它。
您不知道为了这门倒霉的俄语我熬了多少夜了。今年市教育局难得举行的数学竞赛,我
没有能得奖,就是死抠了俄语的过……”
“糊涂!”爸爸把书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发火了。“我不要你去争什么竞赛,我
要你的知识全面发展,我要你完成党交给你的所有学业!什么兴趣?那是你学习的出发
点吗?年纪不小啦,孩子,不是你抱着木头枪趴在泥巴里玩打仗的时候了!”
爸爸把手撑在膝盖上,摆着威严的架式。我再也不说话了。
我坐在石栏杆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还得温它呀!”
我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收敛起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没精打采地翻到了昨天的那篇
课文。
这是一篇糟糕透顶的课文,全课一句吸引人的话也没有,又那样长,简直没意思透
了。我草草看了一遍,就打算把它背下来,但是不行,心里好象总不太踏实,于是我又
看了一遍。果然,几个嬉皮笑脸的单词藏在字里行间,正狡猾地看着我。
我使了使劲。努力把它们的面目记住了。
可是当我再一次准备去背它的时候,却被一种什么声音吸引住了。我的心不禁一动。
这声音很轻,但是也很近,好象就在高台的下面。我仔细听了听,似乎是有个人在
下面读着什么。
“怎么,这里已经有人了?”对于有人闯进这寂静的小天地,我心中感到几分不快。
我悄悄跳下地,轻手轻脚走到对面,用手指顶着栏杆向下望去,马上就发现了这个
“入侵者”。他是一个穿着淡蓝色外衣和浅灰色长裤的女孩子。她正横坐在一尊张牙舞
爪的青灰色石兽的背上,聚精会神地读着手中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因为她低着头,所以
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不算长的双辫搭在肩后,再就是那白色的衬衫领口。
这个女孩子悠然自得地读着。一边读一边还不停地来回晃动着两条长长伸出去的腿,根
本不会想到附近早已有了人。天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此刻,几莱阳光正挤进树叶的缝隙,倾泄在她周围的草地上。这个神态安详的女孩
子,和那尊昂首怒目的石兽,坐落在一片睛翠之中,构成了一幅十分巧妙而醒目的图画。
我退回来,心中茫然了。
该怎么办呢?溜掉?去路已被她挡住了。从后边跳下去?又太危险。悄悄地猫在这
里?可躲在一个女孩子附近偷听人家读书算怎么回事呢?要不,读我自己的!唉,那可
不行,我这蹩脚的俄语叫她听到会笑掉牙的——我可领教过这些女孩子的厉害。有时你
要是什么事没弄好,一个女孩子的嘲笑比一班男生的哄堂大笑还叫人难堪呢!我真有些
打不定主意了。
下面的朗读声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很快我便听出那不是俄文而是英文。由于平时接
触的读物趣味迥异,所以我对英文的兴趣反而更浓一些。但我从未发现我竟能从别人的
朗读中听出一些单词和短语来。于是我一边在肚子里打着主意,一边怀着几分好奇听了
起来。
下面念出了一个长句,我听出一个词是“王冠”。记得在和一个同学谈天中偶然讲
到它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但她那句的完整意思我听不懂。
她又一口气念了一个整段。由于她读得太快,我只听出最后一个词是“命运”。但
是前面那个词我没听清,所以弄不清是个好的命运还是个糟的命运。
她念得简直太棒了。又有一个清晰的词是我非常熟悉的,但一时又忘了。我咬着嘴
唇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句欧洲名言:“彼以剑锋创其始者,我以笔锋竟其业”。这
名言大概与拿破仑有关。她念的那个词就正是这里面的“宝剑”。
王冠?……命运?……宝剑?……
她念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被吸引住了。那一连串和谐的元音说明这是一首长诗。
随后我又断断续续听出一些关于宫廷谋杀和贵族决斗的只言片语,这又说明那一定是一
篇非常精彩的古典故事。这可真使我大大地嫉妒了起来,因为我这个蹩脚的俄文学生要
听懂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反正我听不懂!”我这样想着,低头看看手中那本露着一副苦相的俄文课本,开
始想到我的功课了。是啊,人家倒是念得洋洋得意,可我总不能叫她给困在这里不得脱
身啊!
真是“急中生智”,我考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她轰走!我想,只要
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叫,她一定会吓得赶紧离开的。
主意一定,心里就踏实多了。我憋足了一口气,冲着天上,冲着半空中那根倒挂的
藤萝,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大叫。这叫声是这样响,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从来也没
有这样念过外文,而这样的喊叫一经开始就再也无法收住了。那一连串的俄语单词,就
象是被轰出笼子的鸡一样,叫着,扑打着,乱七八糟地飞向空中!
我紧张得心都不跳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突然忘掉的单词卡住了这场热闹。
“该死!”我暗暗骂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个现成的短句
送了出去,立即把这一串叫破天的外国话结束了。那句和课文毫不相干的短句实际上是:
“滚开,女学生!”
树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高台下面更是静得出奇。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阵暴雨
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好久,下面书包中的铅笔盒哗哗响了一下,同时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跳下草地的声
音。但随后而来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阵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沿着那台阶走了上来。
脚步越来越近。在台阶口那里开始露了一个女孩子好奇张望的脸庞,随后是双肩、
上胸、半腰、全身。当一个女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走上台顶,并端端正正地站在台阶上的
时候,我才猛地省悟过来:下面那个女孩子没有逃走,而是找上来了。
我警惕地从栏杆上面滑下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对方平静地回答。
“不干什么你为什么上来了?”
“看看不行吗?”
“看看?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讨厌!”我嘟哝着,转过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后笑起来,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说:“我听出来,刚才你有一句
话说错了。”
“什么?”我腾地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样大了,从来就不曾有
一个女孩子敢在离我这样近的面前向我说:“你错了!”
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一双眸子简直黑极了。她把头发大
大方方地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显得神清气爽。此刻,她正用几分好奇的眼神看
着我,好象我不是一个随时都会向她发火的男孩子,而是一只和和气气的大熊猫一样。
这种打量真使我格外恼火。
“错了?哪儿错了!”
“俄文的‘离开’,你是怎么说的?”她认认真真地问道,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
“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滚开吗?”
“滚开?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没说你!”
“那你是在说谁呀?”
“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温功课哪!”我气得脸上发烧。
“‘滚开,女学生’也是你的功课?”她竟毫不退让。
叫一个女孩子这样追问简直不成体统。我气得叫起来:“天哪,哪儿冒出你这么个
宝贝来?咱们谁也不要打扰谁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经窘极了。
“哟!我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来也会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来,
又尖又脆的笑声震得树叶沙沙响,好象对自己这调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岂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对这个又活泼又大胆的女孩子毫无办法。
“岂有此理?你叫人家滚开岂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嘴里可是一
点台阶也不给我下。
“讨厌,简直是讨厌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就去拿我的书包。这场
亏只能吃到这里为止了,我必须赶快脱身走掉。但就在这时,我大难临头了。由于气急
败坏,我跨出去的脚投错了方向,竟对着石栏杆的一处缺口迈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立即就发现了危险,脸色刹那间大变。她猛地扬起手惊呼了一声“小
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拉我。可是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虽然赶紧收住了脚。身体
重心却已经完全移到边缘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两下,整个身体便迅速
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会使
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危险
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我只
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上一根粗壮的
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了那
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面的
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命的“单
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又攀
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从一种多
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似
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了手上
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早已飞出九
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啊,
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久,
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只见她
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又
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么东西。
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远一点我就完
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挣扎
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去的
豹子。”
豹子!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爱的一种身手矫捷的猛兽。
看来,刚才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无疑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印
象。从她那惊恐犹存的钦羡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眼中一下子变成
了一位凯旋的英雄。我不禁万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只要摔不断脊梁,我倒愿意当个豹子。不过那根树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了。”
这句话终于逗得她也和我一样地大笑起来。我们那愉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互相交
织在一起,震动了整个树林。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回荡。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着一个我极力想避免的话题:当一切误会和意外都消除了以后,
她显然在打算向我告辞了。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上来么?”她问。
“不是因为我叫你滚开吗?”我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栏杆上。
“不,我是想上来道个歉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人,所以打扰了
你。”
“哪里,你又不是成心的。再说这地方又不是我的。”
“可是起码我可以不作声。所以我想道个歉就换个地方。想不到刚说了几句话你就
摔下去了。”
我们又笑了起来。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此刻,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等着我的
回答。似乎我只要说一声“算啦,没事”,她马上就会很礼貌地告辞走掉,从此便永远
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这时,她的出现却早已给这片树林带来了一种动人的气息。这
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这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此强烈地影响着我的心,使我无
论是在与她谈笑还是对她假装生气的时候,都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隐隐的激动和欢乐。
这种复杂的感觉和心情,在我心中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极力想去遮挡她告辞的路。无
论如何也不愿意她这样快就悠然离去。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道歉?不做声?都随便。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怎么啦?”
“热闹了这么半天,你还能看书?”
“真是,我也没心看了。”她想想,笑了。
“你也在温习外语吗?”
“我在看课外书,瞎翻。你呢?”
“我也是,温不温都行。”
“那干脆谁都别温了呗!”
这实际上已经是友好的邀请了。我看看她,她正用征询的眼睛看着我,显然很愿意
用聊聊天来消磨这剩下的时间。于是我把课本往书包中一塞,又象赶走什么似地把手一
挥:
“对,谁也不温了!”
至此,我们已经获得了充分的谅解,并从心底深处感到在一起谈一谈是件很愉快的
事。最初的对立早已冰消雪融了。冰这样,在这片春光明媚的树林中,在这座古老的高
台上,我忘掉了手中的功课,忘掉了父亲的责备,忘掉了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
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开始了长谈……
“你也在念外文?”现在,她也坐在了石栏杆上。舒适地靠在雕有小狮子的柱子上。
她一只脚低垂在地面,另一只脚则勾在它膝盖后面,使我又想起她坐在下面石兽背上的
情景。
“对,我在念俄语。”我答道。
“大概你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念得不太好。”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批评起人来一点弯子也不绕。我不
觉有些不自在。
“这我承认。不过我下定了决心不学好它。”
“为什么?”她对这样的决心显然大为惊讶。
“不为什么,就因为它太枯燥!”
“枯燥?我也是学俄文的,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呢?”怪不得她刚才一下
子就听出了我轰她走的那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反正那些干巴巴的单词真要了我的命。发音又那么
难听,读得人舌头都转筋了。我们班的同学都说,俄语是猪话,是赶猪的和猪说的话。”
我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快活地报复起俄语来。
“瞎说!”她气愤得叫起来,连身子都跟着一动。我真怕她会掉下去。可她却坐得
很稳。“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没有?那你去读读吧,你去读读那是什么话吧!我想你
会入迷的。”
“真可惜,我一篇也没读过。但我绝不会入迷,更不会神魂颠倒”
“那么,你知道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吗?”
“金鱼和渔夫?”我想起来,这童话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我得承认,那的确十分迷
人。“那是故事,不是俄语。”我争辩道。
“是故事,也是俄语。”她不容争辩地肯定了这个结论。她用这样认真的努力来捍
卫这样一个题目,使我觉得她简直有些可笑。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她丰厚的外文知识彻
底消除掉了。
她仰起脸略微回忆了一下,开始用流利的俄文为我背诵这首著名的长诗。这个外文
造诣相当深的女孩子在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时,神情非常的专注和严肃,仿佛她注视的
不是一片空旷的树林,而是那部俄国童话的一幕幕场景。我静静地听着。虽然我不能全
部听懂。但那铿锵的节奏和鲜明的韵脚,却在我的听觉上造成了强烈的乐感。我清清楚
楚地听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主角的对话:一个是那条美丽的金鱼,一个就是那位诚实而
懦弱的老渔夫。她胸膛深处那感情的回声,将我的心深深地打动了。
“……于是渔夫走向大海。看见海面滚动着黑色的波涛。激怒的海浪在奔驰着,咆
哮着。他开始呼唤。金鱼向他游来,问道:‘您还要什么,老爹爹?’‘鱼姑娘,做做
好事吧。我怎样才能对付那该死的婆娘?她不愿再做地上的女皇,她要做海上的女霸王,
要您亲自在海上将她侍奉……’金鱼什么也不再讲,她转身游进深深的大海,尾巴在水
中轻轻一摇……”
她译出了这些诗句。我知道,这一幕已经接近那条金鱼一去不复返的尾声了。
这些诗句,在我面前展开了这部童话的奇丽场面:大海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海面上
翻涌着深蓝色的波涛;海底,是雄伟水宫的尖顶,而在晶莹透澈的海水中,游动着那条
美丽而神奇的小金鱼。……突然,白浪滔天的海面上乌云密布,沙滩上,就孤立着那架
先后变成过漂亮的木房、富丽的庄园、雄伟的城堡和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小泥棚……
直到现在,我好象才领悟过来,俄语,它根本就不是中学课本中的那些枯燥乏味的
东西。在那广阔的俄罗斯的土地上,它为那个民族哺育了多么富丽堂皇的文学啊!
我望着这个我后来永远也没能完全了解的女孩子,深深地折服了。
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出来,她完全不是一个泼辣尖刻的女孩子。她大胆,但这大
胆是为一种想了解对方的好奇心所驱使;她活跃,这活跃也同样是受到一种想和对方保
持融洽关系的愿望的鼓舞。而一旦两相投契,她就会向更深的了解来发展她和你的关系。
这时,她听你讲话时会很认真。思索你的问题也会很深沉,而当她自己说的时候,尽管
坦率而轻松,但神态中仍会隐隐保持着所有女孩子都会有的那种拘谨。我头一次在自己
的眼睛后面去仔细地观察一个人,而现在。我用我一颗少年的心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
女孩子和我见过的一切女孩子都不同。她的学识,她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一切内在
的气质,都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丰满、充沛得多!
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已经离开童话世界,迅速回到了我几乎已经忘掉的话题上:
“这难道不是一种最美的语言吗?你们却说它是猪话!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孩
子对什么东西如果不满意,为什么马上就会说出一些那样难听的话来呢?”
想起刚才的事,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是,骂人在我们简直是家常便饭呢!”
她脸上掠过不满:“干吗要这样呢?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样很不好吗?”
“人人?不,我就认为这很好!”当我明白这个女孩子实际上很老实的时候,天晓
得我怎么突然想到和她开开玩笑。
“好?”她果然睁大了眼睛,一骂人还好吗?”
“究竟又坏在哪里呢?”我反问。
“野蛮。”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野蛮?你可不知道这点儿野蛮对于一个男孩子多么重要。谁的性格中要是没有几
分野蛮,他就是一个软蛋,就别想在大家中间立足。”
“我不信。我不信在你们中间没有友谊,只有强权。”
“强权?好大的字眼儿!如果得不到朋友的钦佩还能有什么友谊?不,我说的野蛮
是一种强有力的性格,并不见得就是对别人的冒犯。就说骂人吧,它有时连自卫都不是,
因为根本没有对象。常常有这种事:左右为难的时候,一声‘他妈的’就下了决心;遇
到挫折,一声‘滚他娘的’就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吃了天大的亏,拍案而起的一
声‘混蛋’。也比唉声叹气强得多!”
“哟!”她几乎大笑起来。“骂人还有这么多优越性?可即使在这些事情上,文明
点不是更好一些吗?”
“这又怎么分得开呢?文明和野蛮就象人和影子一样他不开。《奥德赛》和《伊里
亚特》你看过吧?”我说的是当时绝少见到的书,但她点了点头,“全部荷马史诗,都
是关于那场远征特洛伊城的战争的。也就是说,在一场最残酷的古代战争中,产生了一
部最美丽的古代神话。它们能分开吗?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还是野蛮的故事?”
她的眼睛一亮。显然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思想触动了。不禁直瞪瞪地望着我。
“阿伽门农为了当统帅而将女儿送上了祭坛,希腊人为了夺回一个海伦而将整个特
洛伊城夷为平地。连整个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都卷入了人间的这场阴谋与厮杀。可是人
们感到了什么。怕不是愤怒和不平吧?你自以为信奉文明,可你自己又怎么样呢?奥德
赛在地中海里飘拍了十一年才回到故乡,你不是也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那些数也数不清
的苦难吗?那你的文明又在哪儿呢?”
她被弄迷惑了:“……真是。那些故事说起来也够凶残的了,可是却感动了人们三
千年。我们到底是喜欢它的一些什么呢?人真奇怪:他们常常反对和遣责战争,诅咒它
弄死了那样多无辜的人。却又特别爱去描写和颂扬那些将军们惊心动魄的事业……人真
是太矛盾了。”
我得意地笑起来:“矛盾?矛和盾永远是两件配套的武器,文明和野蛮也永远分不
开。什么东西使人类进入了文明?铁。恩格斯说过,冶铁术的发明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
而进入文明时代。但铁最初却是用来制造武器的。而且直到今天。钢铁也仍然是最重要
的战略物资。那么你来说吧,铁究竟是文明的天使呢?还是战争的祸根?”
她咬着嘴唇思索着,不再说活了。
今天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套好象挺有份量的话,并且还把它们
发挥得淋漓尽致。能在这样一个聪明清秀的女孩子面前大了风头,并显然使她大为钦佩,
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得意和高兴。
不过她显然并不以这些似是而非的玄谈为满足,她努力想寻找出它们最终的答案来。
可是她在思索了很久以后,却终于说道:“是啊,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从前我一
直认为。野蛮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却和我证明了它可能是好的……”
是的,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后来,一直到十五年以后,当我们最后一次见过
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能够穷究这个囊括了全部人类历史的大题目。
春天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草地上,树林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谈笑声在回荡。时间一点
一点地过去了。
我终于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那本大厚书。
“你刚才在下面念的就是这本书吧?可以看看吗?”
她马上从膝盖上拿起它。隔着栏杆递给了我。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装演十分清美的书。封皮上方,压印的一圈金色蔷薇花围着一
块半躺的方碑。碑上刻有两行烫金的英文大写字母。我拼出有“莎士比亚”几个字。
“莎士比亚的书吗?”
“莎士比亚戏剧集。”
“真好,”我不禁赞美道,“你刚才在读哪一段?”
“李尔王。”
“哦!”我想起我看过这个故事的小人书。
“看过吗?”
“看过。”
“你最喜欢哪个人物?”
“肯特伯爵!”我毫不犹豫地选中了这个忠实的延臣。他在被放逐海外的时候,仍
然念念不忘老国王和小公主的命运,一直使我深受感动。
“科德丽霞呢?”她问的正是那个把父王比作盐的最小的公主。
“也喜欢,不过我更可怜她。但是我很不喜欢老国王。这个老糊涂轻信,而且无情,
结果自己倒了霉。国家也分裂了。”
“老国王我也喜欢。”
“你喜欢的人太多了!”我笑起来,“这些人物即便可爱,也该受到批判。毕竟,
莎士比亚作为资产阶级的作家,他那些情调或多或少总是反映了他那个阶级的没落情绪。
所以他的故事尽管动人——确实动人,但我们作为无产阶级的后代却不能过于欣赏他,
而应该分析他,认识他,批判他!”
“错了。”她出我意料地挺身而起捍卫她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文艺复兴时期
的作家,那时全欧的资本主义都刚刚在萌芽,怎么是没落?而且马克思和列宁都很喜欢
他的作品,他们甚至能整段整章地背诵。马克思的手稿中甚至有《哈姆雷特》的专论。”
她说得非常认真,毫不顾及这针锋相对的反驳会给我一个冷不防的难堪。
“专论?我没听说过。”
“他没能写完,为了《资本论》,他把许多事都眈误了。”
“但无产阶级的情调用总和资产阶级的不同。”
她眉毛一扬,充分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优势:“对莎士比亚不能这样分。恩
格斯说过:资产阶级的伟大人物并不仅仅属于他自己的阶级,他们属于整个人类。”
“在哪儿说的?”这话显然与我以往的理解相矛盾。
“在《自然辩证法》的导言里。”
我什么也不能说了!我并不太熟悉这位四百年前的老作家。她讲的这些我也完全不
知道。我重新意识到,这个娴雅的女孩子绝不是一个无知的人,相反,倒是我自己在知
识上显得更贫乏。我望着她,心中感到奇怪:她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在我面前甚至还
带着几分天真的神气。可她竟懂得这样多!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好象她完全不是一个
与我同龄的少女,而是一个天真的小妹妹和一个成熟的大姐姐的复杂的结合
这本书我已经有些舍不得还给她了。我把它拿在手里:“可以借给我看几天吗?”
她笑了:“你喜欢?”
“已经非常喜欢了。”
“可以,那后面还有英汉对照。”她很大方地答道。“不过你一定要爱护。”
“那你能把这本书多借我一段时间么?我想好好看看。也许我也会对它们发生兴趣
的。”
她又笑起来:“我想你会的,随便你看多久。有了这本书,我看你大概不全再把英
语也送给什么动物去讲了……”
我哈地一笑:“当然!”随即万分高兴地打开书包,把它小心地塞了进去,但我听
出她的声音好象突然变了。
我抬起头来。发现她正吃惊地看着我的手。她看到什么啦?我赶紧低下头来寻找,
眼睛马上在爸爸那块大手表上停住了。
时间,啊,爸爸一再关照过的时间!我心中猛地一惊;我们光顾聊得高兴,竟把时
间完全忘了!
她小心地从栏杆上滑下来:“什么时候了?”
我看看表,扑通一声跳到了地上:“我的天哪,还有七分钟就该上课了!”
顿时,我们一齐慌了起来。
“你怎么走?”她问。
“我要到后门去取车。你呢?”
她已经急得在跺脚了:“唉呀,我还得去正门乘电车呢!”
“那你可得快点儿!”我催促她,“再见。”
“再见!”她一边裹紧书包,一边匆匆看了我一眼,便飞快地转身跑下高台。
那一瞥留给我的印象是永远难忘的。那是一闪而过的注视。她的眼睛在一瞬间闪动
了一个明亮的火花,这火花从此便埋藏在了我的心底深处,再也没有熄灭掉!
她头也不回地飞下台阶,张开双臂跳过一条长满青草的小勾,一弯身钻进了树林。
那淡蓝色的背影和雪白的衬衫领口在浓密的树叶间一间就不见了。
林外传来一阵急促远去的跑步声。林中又呈现出突然的寂静。
我也飞快地钻出树林,一溜烟跑到后门取出车子,飞一般地向学校骑去。
我十分后悔这次匆忙的分别,既没通姓名,也没留地址,连个约会也没有,我只好
在课堂上偷偷翻阅那本英文戏剧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在雪白的扉页上,看到几
行秀丽的钢笔字:
送给我最亲爱的南珊
愿你
知勤知勉,永期上进!
妈妈。
一九六四年四月
于法国西部布勒斯特。
从此,这本书就永远留在了我的身边。
第二章 夏 [/b]
炎热的夏天,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开始了。
仅仅几天的时间,学校里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一向干干净净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到处拥挤着看大字报的人群。教室里再也无法上课了,桌椅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肮
里肮脏的屋子变成了各种集会的场所。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教室里、走廊中、
操场上、柳荫下、校墙边,到处是议论着和争吵着的人们。
这种混乱很快就从学校波及到社会上。一批又一批穿着军装、戴着袖章的学生几乎
同时出现在街头上。这些红卫兵以一种不可阻挡的神气和劲头,取消了各种古旧的路标,
拆毁了公园里奇形怪状的花卉和栏杆。砸掉了几乎所有商店的霓虹灯……
到处是一种狂热的激情。这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裹胁了所有的年轻人,也裹胁了我。
我们不顾一切地行动了进来——没有明确的动机,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要是破坏某种
陈旧的东西,干什么都行。
这天傍晚,在我们学校的一间教室里,人声嘈杂。六七十个红卫兵乱七八糟地坐在
桌子上,椅子上和窗台上,满屋子都是绿军装、绿军帽和红袖章。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大
声地议论着,同时注意着教室中央两个红卫兵针锋相对的辩论,他们激烈的言辞不时在
人堆中激起阵阵叫声。
我坐在讲台桌上,正主持着这个乱糟糟的会议。在我的手里,拿着一份抄家名单;
这是今晚争论的焦点。
“喂,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是个完啊!”一个穿军装扎小辫的女孩子冲着争吵的人
尖声喊道。
“我的同志,不能把党的政策踩到脚底下去!”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红卫兵正说得
十分激动。他猛烈地反对我们今晚的抄家,在大家众口一辞的反驳下,他现在正拼命想
保护一个政协的旧将领。
他的对面,就站着我最要好的那个朋友。他义正辞严地逼视着对方,一手叉腰,一
手斩钉截铁地在空中挥舞着:“不对。党的政策是为了党的斗争!”
“党对他们的政策已经定了:保护!”“眼镜”大叫道。
“文化大革命中不应该有新的政策吗?你为什么造反呢?”
“对!政策是变的,变的!”人堆中马上有不少人响应。
“但是基本的不能变!”
“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不基本的呢?”
“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好人?你能断定他是好人吗?我再说一遍,他是国民党的军长、中将!”
“但是他投降了!”
“那又怎么样呢?”
“眼镜”一下被噎住了。屋子里一阵哄笑。
“别打岔!”这个外校红卫兵头头是专门来表示反对意见的,他一再威胁着要抵制
我们这次大规模的抄家行动。他大声向满屋子的红卫兵们嚷道:
“我再说一遍,我们绝不同意你们这样蛮横地践踏党的政策。我们要求你们爱护红
卫兵的荣誉。要从革命的需要出发,不要从革命的激情出发。因此,我代表我们的组织
呼吁你们:全市的红卫兵都应从街道转入学校,从破坏转入批判!”
“你混蛋!”“软骨头!”“呸!败类!……”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怒骂。
这时,早已不耐烦的人群中啪地飞来一只军帽,正好打在我怀里:“喂,头头!别
光坐在那儿啦,到底干不干哪?”
“是啊,都他妈什么时候啦?”“不跟他费嘴,干我们的!”
“对!!”人们一致附合。
“眼镜”此刻早已彻底孤立了,在这突然激起的一阵怒骂声中惘然不知所措地站在
那里。
我对原定计划受到这样的阻挠早已感到十分讨厌。于是我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会场,
看也不看“眼镜”一眼就打开手中的抄家名单,念出了最有争议的那一家:
“楚轩吾,原为国民党伪国防部高级专员,后任国民党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其父
楚元,原系军阀冯玉祥旧部。一九四四年洛阳陷落时阵亡。其子楚定飞,为国民党下级
军官,在解放战争中被人民解放军击毙。楚轩吾本人于一九四八年在淮海战役中战败被
俘。”
随后,我念出了最后意见,并且有意加重了语气:
“楚轩吾为国民党高级将领,追随反动军队征战多年,血债累累,但解放后一直受
到宽大处理,从未严格审查。我们认为,历史上的重大反革命分子,不应长期逍遥法外。
因此,为维护无产阶级铁打江山,应对其彻底改造,予以查抄。”
“对!”“抄!”“应该干!”人们拍着桌子,跺着脚,纷纷大叫起来。
“你们胡闹!”“眼镜愤怒地挥着手臂大叫。
“呸!窝囊废!……”他又被一阵笑骂声淹没了。
我看了那位斜睨着眼向满屋子人挑战的书生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次抄家,是我们红卫兵自成立以来一次最大的行动,也是一次最大的考验。它
不但将标志出我们的革命热情是否强烈,也将标志出我们的政策水平是否坚定。不错,
今晚的行动应该无愧于红卫兵的光荣称号。但在这里,我们要强调一个基本的问题,这
就是:我们红卫兵究竟是干什么的?我要说:我们红卫兵是造反的!正因为这样,我们
在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承担着一种伟大的任务,这就是要以我们的力量,
形成一种革命的洪流,冲向四面八方!不如此,就没有革命的下一个高潮!而我们今晚
的抄家行动,就正是这洪流的一个巨大洪峰,它对于文化大革命新高潮的形成非常重要!
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的历史任务,这才是我们政策的基点。刚才有人说:我们蛮横!会
伤了好人!请问:革命难道不是暴烈的行动吗?暴烈的行动难道能够是不蛮横的吗?至
于什么好人,对不起,在马克思主义的辞典里没有这样的词汇。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
者,作为一个红卫兵,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丧失觉悟的,可耻!如果装在他头脑中的不是
阶级和斗争,而是什么好人和坏人,那么,我要向他说:这不是我们红卫兵在这场激烈
的阶级大搏斗中所使用的语言,而是无知小孩在看电影时所使用的概念!”
“说得好!!”人们再次叫起来。
我的心也被自己的演说深深地激动了:“楚轩吾是个什么人?是个操过屠刀的人。
他的手上有人民和我们父兄们的鲜血!当然,在强大的革命暴力面前,他把屠刀放下了。
但他是否立地成佛了呢?我们只能说,我们还不知道。那就让我们闯进去看看吧!看看
那个楚轩吾是个放下了屠刀的佛,还是个藏起屠刀的妖!当我们把他的真面目弄清了以
后。人民群众会掌握正确的政策的!”
我的演说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已经酝酿了很久,现在终于轰动了会场。红卫兵们的欢
呼声差点把屋顶都掀起来!
“我声明,”“眼镜”叫道,“你们这样做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下面的话完全被起哄的欢呼淹没了。他气得掀起军帽往头上一扣,愤怒得扭歪了
脸。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就离开了会场。门在他身后被人用脚砰地一声关上了。
“去他的吧!没有他,我们干得更好!”我的朋友兴奋地大叫道。
于是,这项人人都期待着大干一场的行动计划,就在一片欢呼声中获得了一致的通
过。
就这样,在天黑以后,几十个学校的几千名红卫兵一齐行动了起来。大规模的抄家
开始了。
卡车驶过灯火辉煌的大街,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停下了。我一跳下驾驶室,满车的
红卫兵也扑通扑通地跳了下来。一个守候在黑暗中的红卫兵从路边走向我。
“灵隐胡同。没错吧?”我问。
“没错!”
“门牌多少号?”
“七十三号。”
我立即把手一挥:“集合!”
二十四个红卫兵马上排成了整齐的一列。
“大家注意,行动要肃静,一致,出其不意!”
“知道了!”大家回答得精神抖擞。
一队人静悄悄地走进黑暗的胡同,很快在七十三号的门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小门,深红色的门脸儿,黑色的门框,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紧闭的门侧,刻着两行对联,陈旧的字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我踏上石阶,从门缝向里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伸手揿了下门
旁的电铃。从很深的院子里远远传来一阵铃声。
“谁呀?”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过道尽头大声问道。
“电报!”我用早编好的话应了一句。
“等一下。”那个声音走过来,哐啷一声拔开了门栓。
“不要动!”门刚打开一条缝,我便一步抢进去,把那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吓得差点
叫起来。我定睛看了一下,断定这是个保姆,马上厉声问道:
“楚轩吾在家不在家?”
保姆已被吓呆了。她惊恐地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一群红卫兵,却不肯说话。
“我们是红卫兵,快说!”我急了,生怕里面有什么变化。
“都……都在正房看,看电视……”她结结巴巴地答道。
“快进!”我赶紧把手一挥。
大家立即蜂拥而进。”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夜晚的宁静,冲向深处的庭院。
当我们向右一拐,冲进那道月亮门以后,看到的是一个干净整齐的小四合院。这院
子宽长各二十来步,地面铺着平整的方砖,院子东南角,立着一架葡萄,院子中面摆着
一对盆松和一对夹竹桃。西厢房的灯全黑着,只有东厢的一间房子亮着一盏台灯。北房
是正屋,此刻正传出阵阵电视机的音乐声。
我大步踏上台阶,一把将客厅的门拉开了。
在电视机闪烁的微弱亮光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老人坐在沙发上的背影。他头发
花白,肩膀宽阔,手放在靠手上沉静地坐着,并不回头后看。只是略微把头向右偏了一
下。在他旁边,一个弱小的老太太正惊慌地立起身来。
啪嗒一声,电灯开关被拉开了。四支日光灯管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一齐闪了几下。顿
时把雪亮的灯光射向整个屋子,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迅速环视了一下这间客厅,它布置得雅致而古朴。红漆地板上,铺着一块灰绿色
的旧地毯。藏青色的沙发前,摆着一张玻璃茶几,几上散放着几本线装古书和一套青瓷
烟具。电视机显然是刚刚挪过来的,摆在一张大写字台上,正对着沙发和门口。屏幕上,
一群手执红旗的舞蹈者正在蹦来蹦去。四面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窗户上拉着青竹
窗帘。在屋角的一架简易钢琴下,两尊巨大的青花瓷缸里插着一些卷轴和一柄拂尘。显
然这个老人就是楚轩吾了。
一个红卫兵走到电视跟前,一把拉掉了天线,萤光屏闪了一下就灭掉了。我以不可
抗拒的威严口气问道:
“谁是楚轩吾?”
老人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看这突然出现的满屋子的红卫兵。冷静地答道:“我就
是。”
“这是谁?”我用手指着惊呆在一边的老太太。
“我的妻子。”
“家中还有什么人?”
“两个外孙。”
我紧紧盯着这个略微矮胖的老人。他前额宽阔,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
虽然他那身夏布长裤和柞绸短衫完全是一副闲散家居的打扮,但那很自然地挺起的胸脯,
却仍旧保持着旧军人那种训练有素的气概。他正很镇静地看着我。
“楚轩吾,我们是红卫兵。你要明白,你在历史上是有罪的,因而我们有权力对你
进行审查和改造!我先告诉你:今天你要老老实实将你的历史问题交代清楚,同时,对
你解放后的问题也要老实交代。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别动!”我喝住老太太,
“还有,为了审查你改造自新的情况,我们现在决定对你的老窝进行查抄。你们要老老
实实对待——听清了没有?”
老太太这时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呀?我的天……”
“安静点,不会出什么事……”楚轩吾安慰她。
“少废话!”我厉声喝道,“把她带走,先押起来!”同时把手一挥:“抄!”
一声令下,所有的红卫兵马上散开了。一时所有的房间都大放光明,照得院子一片
通亮。各房间里,开始传出兵乒乓乓砸门撬锁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老太太被连推带搡地赶到了西厢房。我叫人把客厅里的家具全部搬空,只留下写字
台和三把椅子。然后叫楚轩吾站在客厅中间,由我当主审,我的朋友和另外一个红卫兵
当记录,摆出一个法庭的模样对他开始了审讯。
“姓名?”为了有一个庄严的开端,我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楚轩吾。”
“出身?”
“军人。”
“是军阀!”我厉声纠正。“你老婆呢?”
“官僚。”
“一对老混蛋!”我的朋友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厌恶的怒骂。
楚轩吾没有什么表示。
我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你的年龄?”
“六十二。”
“籍贯?”
“江苏宜兴。”
“职务呢?”
“市政参事室参事。”
“还有!”
“历史学会会员和军事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问你军内职务!”
他想了想:“当过国防委员会的顾问。”
“政治方面呢?”
“市政协委员。”
“哪儿的市政协委员?”我感到越来越不对味儿了。
“北京。”
我听了一愣,突然明白过来,气得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老滑头,我问你国民
党职务!”
噗妹一声,两个记录都笑了。我憋了半天,也忍不住好笑。
楚轩吾摇了摇头:“我四六年到四八年是国民党伪国防部高级专员。”
“还有?”
“后来兼任国民党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
至此,已经无可再问了。
“楚轩吾,你少捣蛋。你老实不老实吧?”
他以肯定的神情看着我:“我可以回答任何问题。”
“那好,——把你窝藏的反动地契和变天帐交出来!”我猛地一拍桌子。
“说!!”两边一齐喝道。
“我从祖父开始,三代都是军人,从未经营过土地。这些东西我确实无所收藏。”
我和记录交换了一下眼色:“狡赖!那就把你暗藏的国民党狗牙旗和蒋介石的狗像
给我交出来!”
“说!!”
楚轩吾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这个整整一生的经历都和国民党的军队
联系在一起的人,当我强迫他去回忆那些充满痛苦和耻辱的往事时,他的心情再也不能
平静了。
“年轻人,你们了解得很清楚。国民党,曾经是我的过去。是的,那使我磋砣年华,
虚掷半生。我应对它痛加悔悟!但是,我投降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目睹了祖国
的巨大变化,目睹了共产党的伟大成就。作为一个从旧中国经历过来的人,人类的良知
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爱国的良心了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尽管我的前
半生并不光彩,后半生也无所贡献。但我却愿把我这一生的教训留给我的后人,使他
们……”
“你是投降的还是被俘的?”我打断了他。
“是投降。”他痛苦地回答。
“谁能为你证明?”
“我的档案中都有记载。”
“我们会查清的。但你要老实!现在,你就把你被俘的全部经过老老实实地交代出
来。要有半句不老实,小心你的脑袋!”
楚轩吾痛苦地垂下双肩,在我无情的追问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这个老人就
这样站着,站在这洗劫一空的客厅中,站在这惨白雪亮的灯光下,向我们叙述了他的人
生中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那是一九四八年年初,解放军东北野战军首先在辽沈战役中全歼了国民党四个兵团,
解放了东北全境。随后,华东野战军也于济南战役后整补完毕,从济南、泰安一线向郯
城前进,显出南下淮海,进逼徐州的动向。而国民党徐州战区的四个兵团则以徐州为中
心,沿陇海铁路从商丘到海州一字摆开。做出北进山东,收复济南的态势。到十一月初,
华东战场上的对峙局面已经形成,大战在即了。
当时,我们国民党刚刚在东北战场上惨败,已经元气大伤,所以对于华东战场非常
忧虑。白崇禧鉴于国民党已经丧失了军事上的优势、力主放弃陇海铁路,而将主力收缩
在徐州、蚌埠之间,在津浦铁路两侧与共军寻机决战。但是蒋介石对于国共两党军事力
量对比已经发生的深刻变化严重估计不足,所以坚决反对放弃徐州,妄图依仗华东的几
个精锐兵团,在陇海铁路上摆开战场,与解放军进行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场决战!
十一月二日,我作为国防部的高级专员,飞到徐州向“剿总”司令长官刘峙详细说
明蒋介石的战略意图和作战方针。随即又干第二天飞往海州视察东线防务情况——我的
儿子楚定飞和女婿苏子明都在这里。
我下飞机后,立即向第七兵团司令黄伯韬传达了战役部署。黄伯韬听后,大骂参谋
总长顾祝同无能。他用长杆敲着军事地图向我说:“见他妈的鬼!现在各方面的情报都
证明共军华东主力早已在鲁南集结,我们却他妈摆得到处都是。如今我一个兵团孤悬海
边,如果陈毅第一口吃向我,我连逃都没地方逃!而且,许多迹象都表明陈毅部队的运
动方向正是我这里,上面偏让我们坐以待毙。混蛋!顾祝同是他妈怎么指挥的!”
我是专员,不是司令,只能详细解释总部的意图。不过我也感到这里的情势已经十
分不妙了。
可是到了十一月五日,蒋介石突然变更作战部署,越过徐州“剿总”直接电令黄伯
韬放弃海连一线,火速向徐州集结。显然解放军的战略动机正如黄伯韬所料,是首先要
一口吃掉他的第七兵团。但第七兵团这时要运动已经太迟了。
五日晚上,黄伯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命令第二天凌晨立即动身。深夜会议刚一结
束,整个海州市顿对人声鼎沸,马达轰鸣,陷入一片混乱。
会后,黄伯韬与我一起来到我的住处,大发牢骚。他说:“这次作战,共军始终在
急速调动,我们已经输了一着棋。现在共军十几个纵队的兵力正向我压迫,老头子不叫
刘峙向我增援,反令我孤军西进,是何打算?!”他忧心忡忡地拉住我的手说:“轩吾
兄,你我多年深交,我的家事就托付给你了。这一仗搞得好,我能带一两个师打到徐州
去见刘总。搞不好,也只有与官兵共存亡。你在我军中并无职务,夫人和女儿又都在上
海。你就不必随军行动了。至于定飞、子明,也由我做主随你一同去上海吧,何必与我
同归于尽!”
黄伯韬和我都是冯玉祥的旧部。被蒋介石收编以后,他一直受到重用,是非黄埔系
中唯一做到兵团司令的一个。因此他矢志为蒋介石尽忠效命,反共异常坚决。在皖南事
变中设伏茂林,生俘叶挺的就是他。当时我出于世谊,不愿在这个关头将他一人撇下。
再说,我也已多年不握兵权了,在这危困之中很想勉为其难,重温故业。于是我正色说
道:“国难当头,军人效命沙场义无反顾,岂有脱身而去的道理!至于定飞、子明,能
在黄老伯身边一逞身手,也是他们的造化。你不必说了。士璋不在,我已电呈南京方面
委任我为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轩吾此心无他,惟愿与党民同舟共济!”同时我安慰他
说:“只管放胆西行。如果军情险恶,杜聿明和黄维他们会来救应的。我们也只有果断
行动才有生路可寻。”
“晚了!晚了!我们败局已定,第七兵团难免全军覆没!”黄伯韬连声长叹,连我
也给弄得心情沉重起来。直到他的作战处长亲自来报告说最后一个师部也即将开拔了。
他才匆匆而去。
果然,战局的发展比我们的预料要险恶得多。
十一月六日,第七兵团五个军浩浩荡荡地离开新安镇、海州和连云港,分南北两路
向徐州急进。当天晚上,南路的第六十三军就在窑湾渡口突然与解放军遭遇,不到六个
小时,第六十三军的防线被突破。七日拂晓五点钟,我和黄伯韬在行军途中与第六十三
军军长陈章通话,他只报告了该军覆没的消息后便在报话机旁拔枪自杀了。战斗的激烈
可想而知。
黄伯韬闻讯,气得在吉普车上顿足长叹。
空前规模的淮海战役就这样开始了。
十一月九日,我们北路的四个军不顾一切地向西突进。但刚刚到达运河便与解放军
发生接触,遭到猛烈的狙击。当时运河两岸已经冰冻。黄伯韬立即命令各军同时强渡运
河,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被这条大河与增援部队隔开。十几万士兵们拼命用船将辎重
渡过河,有不少人冒着严寒从刺骨的河水中泅渡了过去。
十一月十日,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勉强渡过了大运河。但是当我们且战且走,
离开运河西岸又前进了四十里到达碾庄后,解放军的猛烈狙击已经使我们再也无法前进
一步了。于是黄伯韬命令第四十四军、第二十五军、第六十四军和第一百军分守碾庄的
四角,兵团司令部就设在镇外的深沟中,开始固守待援。就这样,我们四个军十几万人
的兵力在受到重创以后,被压缩在一个十几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内,陷入了重围。
事后我们才知道,包围我们的是华东野战军十二个纵队的兵力,整整是我们的三倍!
战斗的发展在开阔的淮海大平原上是极其猛烈的。我在二次直奉战争中参加过长辛
店大战,在抗战中参加过枣庄大会战,可从来没见过象这次这样排山倒海的攻势。解放
军的冲锋常常摆开一个极大的扇面,象一阵潮水般地涌上来淹没了我们的层层阵地。这
种情况逼得我们的炮兵不得不压平炮口,以密集的主射把成百吨的钢铁倾泄在刚刚失去
的阵地上。但是炮火一停,前沿马上又压过一层层人流。在这样的攻势下,我们的四个
军相继土崩瓦解了。
整整十天的苦战以后,我们的兵力已伤亡过半,司令部掩蔽所也暴露在解放军的机
枪射程之内了。
十一月二十日,第一百军军长周志道阵亡,副军长杨荫只身来到掩蔽所。这个军完
全打光了。第六十四军也丢失了全部阵地,军长刘镇湘下落不明。第四十四军在打到只
剩下一个半师时,第一五○师长赵璧光率部起义了。军长王泽伦同时被俘。现在,我们
只剩下第二十五军和两个不满员师和兵团直属的一点残余兵力,而且这一万多人中,连
一个整团也没有了。于是我不得不把第二十五军军部撤销,而与兵团司令部合设一处,
以与黄伯韬共同维持残局。
黄伯韬在战斗打响以后,一直保持着镇静。这个身经百战的反共宿将,每天用上万
人的伤亡做代价,沉着地逼着士兵们死守每一寸阵地,等待着铁军。他知道,这块战场
上的进退得失,不但关系着他一个人的命运,而且关系着党国的命运。他只要还能保住
一个师,一个团,甚至只保住一个兵团司令部。他也在美国顾问团面前为蒋介石保住了
面子。因为他并未完全覆灭。否则的话,他最后的败亡对整个华东战场的影响将是无法
估量的。但是,当战斗打到最后一天时,连他也坚持不住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天空飘起大雪。天刚亮,解放军便开始以猛烈的炮火向我们阵地
倾泄炮弹。攻击的浪潮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扑上我们最后的几道防线。形势急转直下了。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我们的西面和西南方向,杜聿明带着李弥、邱清泉和黄维三
个兵团拼命赶来。先头部队已经打到离碾庄只有十几公里的地方了。邱清泉的第二兵团
和李弥的第十三兵团正与中原野战军的四个阻击纵队进行着激烈的战斗。
这一天飞机也来得特别多,炸弹和凝固汽油弹倾泻在战场上,到处烧成一片焦土和
火海!
但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和黄伯韬完全绝望了:我们的残余兵力已经只剩下五千多人,
指挥体系也破坏殆尽。这样的力量除了勉强招架一下,任何反击的能力也没有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这次大战从一开始,双方就投入了几
十个军的兵力,而我们在这铁锤与铁砧的撞击之中正首当其冲。这种战争的规模是我们
从未经历过的。现在,在几千平方米的阵地之内,每一个仓促掘成的战壕和弹坑中都挤
满了人和死尸。每一颗炮弹下来,都会飞起一片残肢断臂。在这样的战场上,除了死和
降,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解放军的阵地上开始响起广播。他们点着黄伯韬和我的名字,反复陈说利害,指明
出路。他们大声警告说:杜聿明集团和黄维兵团均被中极野战军顽强地阻截在战场以外
的地方,任何待援的希望都是没有的,因为解放军彻底结束我们的顽抗只在今天——这
是最后的机会了。
黄伯韬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镇静。他象一头被囚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披着
军大衣在深沟中转来转去。不许任何人向他转达解放军的劝告和递送打到阵地上来的传
单。
但就在这时。突然从我身后冲出一个军官。他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在黄伯韬脚下,抱
住他的腿大叫道:“司令!仗打到这种地步,不能再叫弟兄们白白送死了!总统无能,
不该叫士兵们丧命!黄司令!黄公!几千条性命在你手里,不能再抵抗了!我们投降吧!
投降吧!”
我大吃一惊: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儿子楚定飞!十几天的激战中,他一直
在阵前厮杀。想不到却在这个关头闯回到司令部来了。此刻,他满身是泥和血。也不知
道是他负了伤,还是从死人身上沾的。
“什么!”黄伯韬瞪着充血的眼睛,暴跳起来,劈胸抓住他的衣领从地上抱起来,
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你大胆!临阵畏缩者杀无赦,不知道吗?你敢抗颜违命!你敢阵
前请降!你敢亵渎总统!该死的——来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应声而来。我的儿子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定飞的行为在黄伯韬
面前是难以饶恕的。
黄伯韬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咆哮着要枪毙我的儿子,但是被副官们拼命劝住了。
这时,一个参谋钻进来递给我一份电报。我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潦草地注译着:
“总统飞临战场上空。”
我无言地将电报递给了黄伯韬。他看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蒋介石的飞机盘
旋了几周,并未与地面通话,便向西远去了。
“是否转达全军?”我问。
“不必了。”黄伯韬咬着牙长叹了声,将电报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一个通讯参谋把一份电报递给黄伯韬。黄伯韬匆匆看完,竟望天空失声
痛哭起来。他捂住泪脸将电报递给我:
“楚兄,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总统手谕:杜部已火速驰援,务必坚守至一兵一卒,
有动摇军心者,就地处决!”
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伯韬的声音才把我从呆滞中惊醒过来:“执行吧。”
我唯一的儿子,兵团情报处参谋,这个魁梧健壮的年轻人,正垂手直立在我们面前,
身后站着宪兵。他冷静地看着我,说道:
“爸爸,仗打成这样,是全体军官的耻辱。我劝降不是自己畏死,而是认为叫幸存
的士兵徒死无益!屠戮无幸谁无怜愍之心?但是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也是早
已决心伏法了。”
他走到我女婿面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去了。告诉姐姐,来日方长,你们好
自为之!”
子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抱住定飞,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脯骂道:“阿弟,你糊涂!
你犯禁逞死,难道叫老夫人泣血终生吗?”他一把扭住定飞:“你给我向黄司令跪下求
饶!”
定飞早已异常镇静。他推开子明,冷冷地说道“杀我者,不是司令,而是总统。谁
求情也无济于事,又何必为一己屈膝。既然不容于军法,惟求一死而已。爸爸,黄公,
孩子去了。望你们以士兵为念!”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掩蔽部外面走去,宪兵无
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坡后传来两声枪响。子明猛地跪倒在我的脚边。掩蔽部中一片叹息之声。
黄伯韬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可怕。好久,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抱头大哭道:“该死啊,该死!……我从小把他看大,掌上膝下,何等疼爱!想不
到……”
他的身体在痛哭中痉挛着。突然,他的猛地扑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电报,几把便撕
了个粉碎!
密集的炮火重新铺天盖地地打到我们头上,子弹刮风般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冲锋的
呐喊象海啸一般涌上来,阵地争夺战正在我们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进行。掩蔽部里的高级
军官和副官们已经开始悄悄溜掉了。
黄伯韬叫过我的女婿,咬着牙说:“定飞不肖,败坏了忠烈家风。现在我要你为楚
门将功补过:我给你最后一个连,你敢不敢冲出重围?”
子明是黄伯韬的机要参谋。这个文弱书生,此刻也象一头困住的狼一样,戴着钢盔,
倒提着卡宾枪,卷袖敝怀地立在黄伯韬面前:“愿拼死一用!”
黄伯韬紧紧盯着他:“如能冲出重围。就告诉杜长官和刘总,说伯韬待援不及,杀
身殉国了!”
子明毕恭毕敬地向黄伯韬敬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含泪转向我:“岳父,您还有什么
要嘱咐的吗?”
我料定自己已不能生还,于是说:“你自顾去吧,不可鲁莽!如果你有幸突围,就
告诉夫人和雨蝉不要以我为念。如果你也……唉,何必多说!……”
子明跪下,只说了句:“岳父大人千万珍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顿足催促他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军机要紧,你去吧,快去吧!”
他这才咬咬牙,一转身走出了掩蔽部。
黄伯韬把勉强调集到的六十多个下级军官和宪兵全部交给他,命令他们隐蔽在高坡
后面。当解放军的冲锋再一次退下去的时候。子明带着人突然跃出深沟,卷在这股潮水
中一齐向外冲去。
我和黄伯韬一直紧张地从掩蔽部里盯视着他们。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阴霾中的
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我身后发出当的一声枪响;
我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黄伯韬张开双臂,向后倒下,手里还握着手枪。此刻,
所有的高级军官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黄伯韬自杀了。这一枪他是从嘴里打进去的,因而保持了面部的完整。鲜血翻着泡
沫从他嘴里流出来,他两眼老泪横流地看着我,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你不该,伯韬……”
他眼睛中的神色在迅速地消失,猛然头一歪,手枪哗啦一声掉在了冻硬的土地上,
黄伯韬就这样死在我的怀中,我将他慢慢放在地上。脱下大衣覆盖在他的脸上。
这时枪声骤起,解放军最后的攻击开始了。
黄伯韬一死,再也无人能镇住军心。一个营长满身泥雪冲到我的面前,抓下军帽和
手枪一齐掼到地上,然后双膝跪下,撕开胸膛,发疯一般地大叫道:“枪毙我吧,军长!
我们不能再拼了!”他用膝盖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哭叫道:“军长!黄司令
已死,不能再叫弟兄们送死了!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进一言:我们投降吧!投
降吧!……
这个军装破烂,蓬头垢面,神经几乎已经错乱的中年军官匍匐在地上。整个脸都埋
在我脚下的泥雪中。从他那抽动着的泥泞的脊梁上,从他浑身上下的血迹弹痕中。我深
深感到,国民党彻底完蛋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将他从身边推开,冒着弹雨走上了高坡。
这时,我才看清了全部战场:冰封雪盖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黑色
的土地。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到处冒着硝烟。我们最后的几处残余工事正与解放军疯
狂地对射。这是黄伯韬留下的死令:顽抗到最后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顶端,摘下军帽丢在了地上。然后从身边掏出一条白巾,直立在呼啸的
弹雨和凛冽的寒风中高高地举了起来。我希望能在最后一刻被横飞的流弹打死。但是在
这最后一刻我却必须向解放军宣布:我们投降……
楚轩吾讲完了他的经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我率领最后的一千多幸存者投
降了。”
我的心被震慑住了。他的故事在我听来是如此惊心动魄。我看着这个经历过残酷厮
杀和无情失败的老人,好象看到了他当年是怎样穿着国民党将军的服装,高举白巾,垂
首直立在寒风弹雨之中!
“你说的都真实吗?”
“这样的经历是无法伪造的。”
这么说,你是顽抗到最后一分钟才投降的?”
“是这样。”
“哼,这和被俘有什么区别!”我的朋友冷笑一声:“你知罪吗?”
“那时我有三条道路:或死,或降,或走。但它们都不能洗刷那场战争的罪恶。”
“有这样的认识很好。”我说:“但你仍得证实你履历的性质:你到底是投降还是
被俘?”
“我并不关心他人对我的结论,但从主观上讲,我承认我的结局不是被迫的而是主
动的。我服从了自己的选择。”
“我们要人证。”
他摇了摇头:“完全见证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一个。可是十八年了,恐怕很难找到他
了。”
“什么人?”
“华东野战军第五纵队的参谋长。在由五纵负责的接待工作中,他与我们战俘相处
了整整四天之久。”
“三野五纵?”我几乎惊叫起来,这是我父亲呆过的部队啊!
“是三野五纵。”楚轩吾回答。
我急急问道:“参谋长,他叫什么名字?”
楚轩吾望着窗外夜空中无比遥远的星辰:“他是令人难忘的。我永远都记得这个道
德极高而又修养极深的人。他叫李聚兴。”
我顿时心花怒放,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李聚兴,他就是我父亲呀!我万万没料到,
在今晚的抄家中,在这个小小的庭完里,我竟抓到了一位当年败在我父辈手下的老将军!
“李聚兴参谋长的事情你都记得吗?”
“我与共产党作战二十余年,他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我至今认为,他是
我对共产主义发生认识的启蒙者,他对我后半生道路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因而尽管我
已经十八年没有再见到他了,但他的人格我永远难忘。”
我清清楚楚地看出老人对我父亲怀着深深的钦佩和怀念。这使我深受感动。我迫不
及待地想从他的口里更多地了解一下父亲的经历。
“那么好吧,你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出来,我们将找到那个李参谋长进行核
实。”同时我示意一个红卫兵报给他一张凳子。
各处房间的查抄仍在继续着,纷乱的响声不断传来。
楚轩吾坐下来,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枪声平息下来以后,一个解放军的战士很快从他们的阵地跑到高坡下面:“你
们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回答道:“黄伯韬自杀了。我们投降。”
他登上高坡向掩蔽部门口黄伯韬的尸体看了一眼,便转身向阵地发出了信号。
于是我率领全部残余人员放下武器,七零八落地走出战壕,随他走到解放军的阵地
上。我们的正面,就是解放军的第五纵队。
很快,从后方开来一辆美制“道吉”吉普,停在我们面前。上面下来一位穿棉大衣
的首长,这就是五纵参谋长李聚兴。这位参谋长当时刚刚过了三十岁,是一个个子高高
的江西人。他面庞清瘦,眼睛很有神。据后来了解,他一九二九年参军时只有十三岁。
后来参加长征,在川黔滇作后卫,与薛岳将军打过不少硬仗。在共产党的创业战争中,
这位将军几经生死忧患,积功甚伟。
他主动迎上来,和我握过手,第一句话是:“欢迎你们投向人民。请你转告全体官
兵,解放军绝不会难为你们的。”
我作为败军之将,只有唯唯诺诺而已。
当时杜聿明兵团和黄维兵团在黄伯韬兵团覆灭后立即收缩,企图重整阵容。解放军
华东部队很快即撤离战场,以数路纵队直扑徐州外围,寻机再战。但是李参谋长却抓紧
时间做了一件事。他们由我们被俘的全部高级将领陪同,巡视了整个战场。巡视中,他
非常详细地察看了我的第二十五军的阵地,因为这个军是最后崩溃的,防守也最为顽强。
他仔细地询问了我们的防御意图和兵力配署,并不时与自己的参谋们交换一下看法,甚
至要他们记下一些东西。记得当他看到我们已被完全摧毁的炮兵阵地时,曾经严厉地批
评我们说:你们在这佯近距离作战中使用炮兵盲目射击,完全是一种无效的战术动作。
我争辩说我们作过平射。他立刻反驳道:你们应该毁弃大炮作为工事,将炮兵编入步兵
序列。完全是因为过于珍惜优势兵器的威力而没有这样做,结果你们的炮兵不但没有摧
毁我方任何重要的目标,而且成了你们防守的沉重负担。听他的口气,好象摆在他面前
的不是顽敌的陈尸狼藉的阵地,而纯粹是一道不太漂亮的军事作业。可是当他看到我们
在战斗中仓促构筑的工事系统时却赞不绝口。他向参谋们说,正是这样的工事布局和火
力配备,才使得他们的穿插手段在整个攻击中始终未能奏效,而只能一口一口地把我们
的阵地硬啃下来。在这些交谈中,我马上就在这个农民出身的将军身上看到了非常出色
的军事才能。我真想不到一向以骚扰和奔袭为主要作战手段的共产党游击战中,竟能造
就这样通晓正规教范的人材。共产党军事指挥员给我的这第一个印象,就与国民党那些
胜则争功、败则诿过的将领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四天的休整结束以后,我们这些战俘经过学习准备解送后方,陈毅将军指示五纵为
我们饯行。而宴会又是由李参谋长主持的。四天中,他亲自为我们上过课,也个别地和
我们谈过话。也可能是由于职业上有着共同兴趣吧,这次简朴的宴会几乎成了老相识们
的一场军事讨论会。
宴会上,我们一边用搪瓷缸子喝着热腾腾的老窖,一边谈起了这次战役双方的部署
情况以及它的过去和未来。
当然,胜利者对于全局看得更清楚一些。因而李参谋长的看法便成了最权威的意见。
他首先从分析全国战场形势开始,指出在淮海战局的形成过程中,解放军华东和中原野
战军就已经是凝聚了巨大力量的两个拳头。而国民党徐州剿总的四个兵团却撒在华东广
大地区的各个重镇上,从而造成了被各个击破的可能。而后,在战役和整个发展过程中,
解放军的战略意图始终非常坚定,一直盯在大运河一带寻找战机。而第七兵团在几经徘
徊以后,又恰恰在毫无接应的情况下冒然西进。这又顺理成章地给他们提供了在运动中
对我们实行毁灭性打击的机会。
“如果黄伯韬不向西运动,而是固守海连地区呢?”一五0师师长赵璧光忍不住问。
“逼迫你们背海作战,正是我们原来的计划。那样你们与增援兵团之间的距离将被
分割得更远。而蒋介石之所以仓促地命令黄伯韬西进徐州,也正是想使你们靠拢。看来,
他尝够了被我们各个击破的苦头,但这一次他却又低估了我军在运动中歼灭强敌的作战
能力。”
“那么,陇海铁路诸重镇的永固工事不能延长我们固守的时间吗?”
不能。因为我们将在你们兵力收缩以前发起攻击。十一月六日晚,我们的待机点均
在你们各军驻防地五十到二十里的地方,陈章正是在那里陷入了重围。尽管蒋介石一误
再误,终于坐失了一切挽救第七兵团的机会。但最荒谬的人,应该说是刘峙。他对于你
们的西进竟毫无接应,甚至在第六十三军迅速覆灭以后,他也未向徐州以东迈出一步。”
当时,宴会上的气氛十分激动。四十四军军长王泽伦听了气得大骂刘峙与顾祝同无
能。几个师、团级将领竟不顾李将军的在场,“共军”“总统”地抱怨起来。
“我们情报模糊,优柔寡断。协同混乱,各行其是,如何不败!”
“乖乖。总统三变计划,还是落在共军妙算中了。”
“唉,黄伯韬至死不悟!”
“是的。黄伯韬的死,不但是做了蒋介石错误战略的牺牲品,而且也是做了蒋介石
反动政治的牺牲品。”李将军炯炯地环视着会场,“蒋介石不顾民族大义,不顾国家在
抗日战争结束后尚未恢复民族元气,悍然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这就是横下了一条心
要陷手下成千上万的官兵于死地。而黄伯韬不愿向人民屈服,甘心情愿为蒋家王朝殉葬,
这就构成了他的悲剧。在座的诸位在最后的时刻能够猛醒,这是令人高兴的。希望你们
能在民主阵营中找到真正的出路,并终于跟上历史的潮流。我相信,凡是有爱国心的人
都不能做到这一点。来,为国家更新,为诸位新生,干杯!”
我们一齐站起,杯觥交错地碰了一番以后,一齐把酒喝下去了。
随后,他又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他安慰我们说,一俟全国解放,便会立
即安排我们与家人团聚。他还特别问到我儿子被枪决的情况,对此深表同情。他说:这
样一个刚刚开始觉悟的年轻人,应该活到今天而没能活下来,非常令人惋惜。希望你的
女婿能够吸取教训,早日脱离反动军队,回到人民一边来。因为我是全座最年长的人,
他又专门为我夫人的安好祝了酒。看到共产党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全体战俘无不为之感
动。
这时门开了。一个机要员拿来一封电报和一封信。他迅速看完电报,顿时面露喜色。
看到他神情变化得如此开朗,王泽伦忍不住小心地问了一句:“是否贵军又有胜利
的消息?”
“是的,”李将军兴奋地站起来,高声宣布道:“昨天,黄维兵团在徐州以南双堆
集陷入我军重围。”
宴会的气氛刷地一下沉寂下来。这消息是震动人心的:五天以前,我们在千军重围
中曾经绝望地等待过黄维的援救。现在,他们也陷入重围了;
李参谋长马上设法打破这难堪的气氛。他斟满一杯酒说道:“当然,我们绝不希望
黄维也象黄伯韬一样地死去。我们希望能重新见到他!”
但大部他战俘心情烦乱,竟无人响应。
他平静地笑笑:“军情如火,人情如水,不要把它们搅在一起。还是谈家常吧!诸
位,如果我个人有什么喜讯,你们是否愿意向我祝贺呢?”
为了不使他独自支撑这尴尬的局面,我首先立起身来响应。我也斟满了杯酒举起来
说道:“礼者事之度。只要李将军不吝相示,老朽当领衔恭维!”
人们重新笑起来。
这时,那个营长已衣着整齐,头发也剪过了。他咋地一声跨出座位,毕恭毕敬地将
一杯酒高高举起:“我愿为李将军的喜讯一饮而尽!”
人们笑着,纷纷相问。李参谋长笑视着我。估计我已猜出十之八九,却又笑而不答
了。倒是营长忠厚,他一把拉住了机要员不叫走,非要她透露不可。机要员便笑着看了
李将军一眼,大声向大家说:“两天以前,李参谋长的爱人在后方生了一个儿子!”……
我紧紧盯着楚轩吾那闪着隐隐泪花的老眼,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我们纷纷起立。为这个儿子向他祝贺!
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拉住的手,一手将酒高擎在空中说道:
“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幸事。李将军,轩吾虽不能造福后人,在这里却愿为我们的子
孙永不征战而连尽三杯!”
“不,”李参谋长也异常兴奋地看着我:“使天下赤子永不厮杀,乃民族一大幸事。
但假如四海未平,一旦国家有警,我却愿为我们的子孙共同征战而连尽三杯!”
这一席话,使在场的人无不称叹!
我与李参谋长对视了一下,这杯酒竟是含泪而尽。
最后,我问他:“你打算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他思索再三,说道:“他出生之时,我军已首战告捷。当前我们国共两党大战方酣,
两淮人民生命财产损失不小。为了纪念这次我军迅速获胜,为了预祝下一步战局进展顺
利,更为了希望战事早日平息。我想给他起个名字,叫做:李淮平。”
一种从来体验过的激动冲击得我一阵晕眩。李淮平,这个提前出生在战场后方的孩
子就是我啊!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名字竟浸透着父亲如此器重的深情。自我懂事时起,父亲
在我眼中就是一种威风很重的形象,令我生畏。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一向不苟言笑的父
亲,竟也有过如此动人的情怀!
父亲对国家的感叹,父亲对内战的谴责,父亲对后人的希望,父亲在那个宴会上所
说的和所想的一切,都象酒一样的浸醉了我的心。
我仔细地端详着楚轩吾,端详着这个已经苍老,但依然筋骨刚健的老军人,心中突
然感到他是这样的慈祥,威武,亲切!
这时,各处房间里翻天覆地的抄查已渐渐停止了,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喧闹地清点
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东西。夏夜的沉闷空气中,混浊着樟脑气味儿。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推开门走进客厅,一
边掸去满头满脸的灰尘,一边没好气地向我说:“他妈的,这个老家伙真是个滑头。到
处翻遍了,什么反动的东西也没发现!”
“你们在院子里堆了些什么?”
“全是浮财!老东西简直太阔了。”
我命令道:“把生活必需品给他们留下,其他东西统统拉走!”
“好!”那个红卫兵转身出去了。
我看看楚轩吾,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好象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楚轩吾,你能担保你讲的都是真实的吗?”
“我说过,这样的经历不可能伪造。”
“那好,把你讲的全部写面书面材料。尤其是关于李参谋长,更要详细一些,我们
将找到他核实。有一句扯谎,拿你是问!”
“好吧,我可以做到。”
“现在去看看你的妻子吧,安慰安慰她,就说除了抄一些你们不该有的东西,我们
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他点点头,慢慢站起身往通向西厢房的小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身望了我们一眼,
似语而未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消失了。
“老东西,来头不小!”我的朋友津津有味儿地回味着楚轩吾的故事,不禁啧啧称
叹。他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笑道:“怎么样,叫你爸爸会会这位老相识吧?”
“说什么?现在还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把全部记录往我面前一推:“我看假不了!不过行啦,咱们该收兵了吧?”
我把材料拿起来说。“好,收兵!”
这时,又有一个红卫兵推门进来,俯在我身边轻轻问道:“这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你是不是做做工作?”
“孩子?多大的孩子?”
“噢哟,挺大了,和咱们差不多。”
“那带来吧。”我翻阅着潦草的记录,心里一点也不想见他们。说实话,对于不得
不放下这珍贵的回忆而去开导那些子女,我感到非常讨厌。
在楚轩吾消失的小门中,又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夏季的淡色短衫,一大一小默
默地站在那里。
“过来。”我掏出钢笔,对一处记错的细节做了补正。
也可能他们没搞清我这心不在焉的招呼是向谁说的,晃了晃没有动。
“过来!”我不耐烦地再次命令。可是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有些奇怪
了:
“聋子吗!你们……”我生气地将记录啪地摔在桌子上,抬起头冲他们呵斥起来。
可是当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姐姐时,却瞠目结舌了。
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的,正是我三个月前在树林中结识的那个女孩子:南珊。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脚上是一双干净的黑布鞋,眼光就停在鞋尖前的那一小
块地上。现在,她穿着单薄的夏衫,一个比她小三四岁的弟弟紧偎在她身边,手攥着她
的衣襟,正用胆怯的眼睛望着我们。此刻,她已经完全不是树林中的那个女孩子了。这
不是由于她的装束变了,而是由于那种天真烂漫的气息已从她身上一扫而光。她那整齐
朴素的身影笼罩在这惨白的日光灯下,真是一片茫然和苍白。
我的心突然凝固了,随后便开始猛烈地剧跳起来。一股痛苦的浪潮从我心头涌起,
那沉重的杖力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
是的,站在那里的,就是我不久前才刚刚熟悉的那个女孩子。我们曾在一场小小的
冲突中获得了友好的谅解,我们曾在一番海阔天空的谈论中交换了各自心中的真理,而
她还那样信任地把一本心爱的书借给了我。可是现在,我们却在这样一种场面中重逢了:
她将要受到一番无情的盘问和训斥,而我却坐在审问席上。
我两眼直瞪眼地望着她,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屋中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我才如梦初醒,勉强招呼了一句:“过来……”
身边的人立刻用愤怒的眼光瞪了我一眼。我吃惊地听出来,我的声音竟突然变得如
此无力和温柔!
那个小男孩听后想向前走,但是被南珊紧紧搂定,一步也无法挪动。我不得不咬咬
牙,直视着她,第四次发出了命令:“过来!”
这是一个陡然变得强硬起来的命令,因而更加显得不可抗拒。南珊似乎犹豫了一下,
终于搂着弟弟弱小的肩膀,慢慢走到客厅中央,在楚轩吾坐过的那把凳子旁边站住了。
“坐下。”我说。
南珊却坚定地站着。她的手显然抓得很用力,以致那个乖怯的小弟弟一动也不敢动
地紧靠在她身边。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命令她去做任何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被不幸和痛苦武装起
来的人。任何力量,哪怕再严厉,再无情,也不可能更沉重地打击那颗已经木然的心灵
了。
周围是一片严肃的沉默。一切都在等着我的命令去开始。环境和气氛都不允许我再
有任何的犹豫和徘徊。于是,我不得不开始审问了。
“姓名?”
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慢慢抬起头,无言地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中并没有丝毫的恼怒和哀怨,只是充
满了失望。在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后面,再也没有那个天真大胆的心灵在望着我了。她
嘴唇紧紧地闭着,连回答的表示也没有。但那茫然失望的神情却好象在说:“何必还问
呢?你早已经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
面对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言,我毫无办法,只得转向她的弟弟。
“你叫什么?”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叫南琛。”
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狠狠地咬着牙,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生气。也可能是难言
的痛苦吧,但它已经开始把猝然相遇时产生的那种慌乱和难堪压制下去了。这时,我身
上的军装,我臂上的袖章,我所处的位置和身份,以及这大举查抄的严厉场面,都使我
获得才不久的那种冲天的,然而虚伪的正义感和使命感迅速地复活起来。我开始猛烈地
谴责自己的软弱,这就再也不容我对南珊抱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于是,我的耳边响起了
我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
“南珊,南琛,我们是红卫兵。对于今晚的抄家,你们作为子女,我必须严肃地向
你们说明一下。今天来抄你们的家,对于革命来说是完全必要的,或者说,这是一次必
须进行的革命行动。你们应该很好地对待。你们必须懂得,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
耻的。这是国民党反动派遣留下来的一个角落,它使你们从小就生活在剥削阶级的残渣
余孽和污泥浊水中。因此,你们应该仇视它、反抗它、抛弃它!现在,这个行动正在全
市进行,所有你们这些做子女的,都必须与家庭划清界限。你们要清醒一些,脱胎换骨
的改造虽然痛苦,但革命的潮流是无情的。谁要是甘心情愿做反动军阀的孝子贤孙,谁
就难免成为剥削阶级的狗崽子,为旧制度殉葬!——你们听到了没有?”
“嗯!”南琛马上点了点头。这个幼稚的小男孩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习惯了屈服,
但他显然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话对他一生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我盯着南珊狠狠追问了一句。
仍然是令人难以忍耐的,不可侵犯的沉默。她似乎就依靠着这沉默与我对抗着,并
且简直是用它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我的朋友终于被激怒了。他啪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用手
指直指着南珊那低垂的头,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你是在反抗!在猖狂地反抗!你想用沉默来表示你的抗拒、仇视、诅咒和一切反
革命的情绪,是吗?你说出来!你的阶级立场站在哪一边?你的阶级感情倾向谁?你的
阶级本能又将使你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你说!你不敢说,是吗?你想把你心中的
一切恶毒都隐藏起来,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刀口——如果可能的话还有枪口和炮口对准
人民,对准我们,对准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是这样?告诉你:你想错了!你必须唾弃你
的外祖父!你必须鄙弃你亡命国外的父母!你必须抛弃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庭!否则,
你,你弟弟,在这个社会中都永远也不会找到出路!”
对于自己的过去,谁可以没有自尊?对于自己的将来,谁可以没有自信?然而我们
这急风暴雨般的呵责和斥骂却把这个女孩子的过去和将来扫荡得干干净净。
南珊仍然无言地站着,她抱着弟弟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力量,头也垂得更低了。
“你听到了没有?”我知道她心中那沉默的城墙已经完全崩溃了。
南珊站着,过了很久,才咬着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头。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衣襟滚落下
来,沉甸甸地在撤去地毯的地板上跌得粉碎。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我怎么竟能对她说出那么一套冷酷无情的话,更无法理
解,为什么在她受到了那样猛烈的打击以后,我还能对她心中那道已经倾颓欲堕的防线
做了最后的一击,竟然把那一连串大张挞伐的字眼儿与南珊这样一个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当我的朋友把那些肮脏和丑恶的字眼儿接连向她打去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
心怎样被绞得生疼!
“走吧!”我怀着铁一般冰凉的心向她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南珊慢慢转过身,带着弟弟向那道小门走去。可是当她已经推开门的时候,我突然
想到了她的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仓促中,我把她叫住了:
“你站一下!还有一件东西,一本书……”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
的语言来说起那件事。
南珊站住了,但是并没有回头。她站在门口把头摇了摇,便痛苦地收缩着双肩,搂
着弟弟继续走了进去。她走得那样缓慢。当她的身影已绎消失在门后的时候,她留在门
沿上的手指很久才慢慢地、发着抖松开。
大街上。装满了衣服、书籍、器物、皮箱和一套大沙发的卡车,满载着红卫兵,在
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
我的红卫兵战友们靠在车帮上,脚下踩着满车“战利品”,高唱着雄赳赳的红卫兵
战歌,全都沉浸在胜利的兴奋和欢乐中。
我一言不发地直立在卡车上,风从我耳边呼呼地吹过。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心中乱糟糟的,又象是空荡荡的。三个月来,我曾经反复去推想那个叫做“南珊”的女
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曾经设想过她的父母是学者,作家,艺术家,或是和我父
母一样的党或军队的高级干部。我毫不怀疑她一定是在一个极好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
甚至当红卫运动刚刚兴起的时候,我曾希望过能在自己的队伍中看到她……可是,我却
没有料到她的家庭原来是这样的。她的父母一直逃亡国外,不,实际上她没有父亲也没
有母亲,她只有一个在战争中一败涂地的老将军做外祖父,和一个弱小的老太太做外祖
母……
我想着,想着那满目疮痍的战场——在那冰天雪地的炮火中诞生了我和她;想着那
浓荫密障的树林——在那古老高台上一场天真的高谈阔论中我们建立的友谊;还想着刚
才那个宁静的庭院和古朴的客厅,想着猝然相遇时她那低垂的头,苍白的身影,和那颗
摔碎在地板上的沉重的眼泪……我漫无边际地想着。不,其实我什么也无法想。我的脑
海被一幕幕急促闪过的战场、宴会、树林和客厅完全淹没了。
南珊,南珊……我心中反复想着这个名字!
我就这样沉默着,任凭战友们震耳欲聋的歌声在我耳鼓上震响。那时候,在我的感
觉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感到那无数雪亮的路灯,从我头顶上的夜空中一盏又一盏
飞快地向后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