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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
戴进、马高和孟东升回到长沙的时候是公元1993年岁末。在此之前他们在海南先是搞了一家皮包公司,后来房地产热起来,他们又转而零敲碎搞些卖楼花炒地皮之类的事———当初海南的无数房地产公司并不是真正的发展商,而是图纸、批文和地皮的击鼓传花的炒家,一夜暴富的神话多半就是在这些人中间产生的。1993年4月,海南房地产暴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戴进和孟东升在东亚大酒店,两个小时之内在一间名叫“巴黎”的豪华包厢与甲公司的人叮叮哐哐地碰了一顿杯,又转到隔壁一间名叫“纽约”的豪华包厢与乙公司的人叮叮哐哐地碰了一顿杯,这样背靠背的觥筹交错之间,一滴酒从嘴角溢出,尚不及流到下巴上,就已炒完了一块位于龙昆南路的地皮,空手道赚进300多万元。事后孟东升同马高喷着酒气说:这哪里是赚钱呵,这明明是在制造赚钱的神话!马高很后悔没有同两位兄弟一起去吃这餐中饭,这倒不是他怕那300多万里没有自己一份,而是懊恼自己没有亲历这样一种如此戏剧性又如此刺激的人生瞬间。孟东升很是乐观地开导说:这事以后还多着,机会有的是,每分每秒,海南!再过两个月,若是孟东升还说这样的话,那就不仅不是乐观,而且也不是聪明了。
那300多万并没有分配,当然是放在公司的账上。孟东升的乐观也是三个人的乐观。除此之外,3个人还看中了澄迈的一块地皮,打算吃进来再转手出去。这300万再加上以前赚的一些钱,正可以做那块地的定金。三个人当初都是长沙一所艺术职业中专的教师,戴进是教音乐的,马高是教体育的,孟东升是教服装设计的,三个人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朝夕相处,很是合得来,1992年年初又一同辞职去了海南。起因是马高的一位表哥由省政府下面的一个很大的公司派到海南去成立一家什么生意都做的子公司。表哥劝马高跟他一起下海,马高被轻易说动之后以同样的轻易说动了戴进和孟东升。于是三位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就一齐向校方辞了职,把关系挂在人才交流中心,同那位很有背景的表哥一起到海口来了。干了半年之后,哦,太好了,海南这地方,只要你不愚蠢,你能看到椰子树掉下银锭来!三个人于是又一齐同那位表哥莎哟娜拉,在省府大道租了两间写字楼,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名称是“桃园农工贸总公司”。“桃园”取的是三国演义里“桃园三结义”的意思,就是说这3个人认了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来在学校教书时就是好朋友,现在一同背井离乡来到天涯海角图人生的发展腾达,没有道理不生死与共。
此时桃园公司的原始积累已近500万元,如果这回的机遇抓住了,翻到两三千万应是不成问题。澄迈那边的人在吃了桃园公司足够多的甜头后桌子一拍,爽快地作了允诺。定金当然要立即打过去,因为闻风要来吃这块地的公司远非三两家。看此情形,这回又要稳稳地不是赚钱而是在制造赚钱的神话了。合同签完后三个人开着一辆丰田3.0的车回到海口喝了一回痛快的酒。耳朵里都是风的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着这回要把这辆二手车弃了,换一台全新的奔驰600。三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都醉了,一半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另一半是因为未来的刺激。
这是毋庸置疑的,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财富和野心都会在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猛然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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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岁末时我相当潦倒。这是因为我同我的几位中学同学一起办的一家公司在挣扎了一年之后终于关门大吉。钱没有赚到手尚不说,同学彼此之间还伤了多年的感情———那种昔日亲密的交往至今不再。当初办公司的时候大家一片激情。不是没有人警告过,说利益的跟前感情最是不堪一击。然而没有人在情绪沸腾的时候会听得进这样的冰块一样的语言。这当然不能怪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连时代都发起了莫名其妙的商业高烧。
那以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闭门不出,羞于见人。我想让别人并且也想让自己淡忘这段经历。后来我慢慢恢复写作。起初是一些小品,后来是一些小说,一半的原因是谋一口鸟食,另一半的原因是收集一点尊严。在这期间我学会了搓麻将。事实上我会的只是麻将中最简单的一种叫做推倒和的玩法,不需要什么智力,几乎全凭手气。在我刚学的时候老是赢,学会了以后却时常输。这让我觉得人是有一种运的,比方老是输也是一种运。我觉得我对麻将着迷,就是我不太服这种运。人同运对抗就是悲剧———至今这悲剧还在继续演绎。不过说来说去这毕竟只是输赢的悲剧。
戴进是我前年在牌桌上认识的。我的一位朋友是长沙黄泥街的大书商,数年前给我出过一本薄薄的文人漫画集。此人姓瞿,时常打电话来叫我到他家里去玩。除了搓麻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顺便从我口中了解我所认识的作家朋友现在手头有些什么稿子。有一回三缺一,他就把戴进叫来了。我对戴进印象蛮好,这是因为他打牌时输赢都处之泰然,一副内力很足的样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细节让我很是欣赏。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抽烟的人,却喜欢从主人处讨一根烟,斜斜地叼在嘴角,从头一牌直到最后一牌,都保持这种似是而非的抽烟的姿势。我欣赏这种姿势是因为我觉得这姿势隐隐含得有一种人生的象征。譬如打牌,你可以天天打,但你却可以站在输赢之外———就好像你始终叼着烟,却一直在云里雾里的烟瘾之外。这种象征,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觉得其实就是自我控制的意味。说老实话,我打牌是非常急躁的,输赢都很有情绪。然而这个叫戴进的人对此却是一种局外人的态度。在牌桌上,可以说这是非常奇怪的态度。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牌。他在牌桌上的姿势使我完全料想不到他日后的那样一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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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公司把赚到手的五百万作为定金打到澄迈两个月以后形势发生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变化。在两个月之中,有好几家实力巨大的房地产公司来找他们,要求转让那块土地,有一个公司的出价是2000万,另一家公司听说了这个价以后开口就在那个价上增加八百万。就是说桃园公司这时只要出手,就轻而易举地制造了500万在一个月之间变成2800万的神话。马高鼻尖上冒着幸福的汗,一连说了四五声真他妈的真他妈的!另两位也说了些完全是辞不达意的话,来表达内心无限的亢奋。但是三个人冷静下来又觉得这块地的地价正在日日飞升,现在就把这个聚宝盆扔出去还为时过早。再忍两个月吧。再忍两个月我们就发大财啦!然而根本不要再等两个月,一个月之后中央下来了大杀泡沫经济的强硬红头文件,各银行限期收贷,房地产全面整顿,海南的房价地价一夜之间骤然退潮。那些早些天还缠着桃园公司从他们手中要那块地的巨大的房地产公司的人以及夹着意大利真皮包开着林肯或绅宝车不断窜来的炒家们连鬼影子都见不着了。这时马高的鼻尖上的汗就一丝一毫也不能代表幸福了。赶快脱手,戴进说,愈快愈好!孟东升跳上那辆二手的黑色丰田3.0连边门都没有关紧就朝澄迈疯了一般地驶去,一面开车一面神神叨叨地呢喃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变成了水呵……4
93年岁末他们回到了长沙。认识他们的人从他们的变得黑黑的脸膛上看到了一种沧桑感和疲惫感。反过来,他们看到他们从前交往的同事和朋友,看到他们脸上的庸常、漠然、没有变化以及随遇而安,就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慨叹。不管怎么说,有一种那样的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的人和没有那样的经历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别说是观念不同,处世态度不同,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不同。举例而言,我第一次在瞿老板家里见到戴进,就觉得他的表情和别人不一样,叼着根烟不点火比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瞿老板要潇洒而沉稳。他的嘴角叼着不冒火星的烟,同时也叼着不凋谢的微笑。这种表情电影里周润发演黑道英雄时我看到过。但电影里看到的是表演,常常坐在我对面的却是一个生活中活生生的真实的角色。
那块地最终由黄金的价格在一瞬之间还原到泥土的价格。这是桃园公司的劫数———而且是远非人力所能逆转的。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居然还有一个存在着既是侥幸又是冒险的心理的冒失鬼从他们手中接过了那块地。那个冒失鬼也是海南一位有名的投机家,他相信政府的政策可以一时变过来,也可以一时变过去。这样的信念使他多次在冒险之中大有斩获。他出的价只有180万。就是说,几周之前还可以卖得2800万的一块黄金之地现在只好以180万赶紧丢出手去了事。否则,按孟东升的悲哀的说法是,再挺下去一个星期,那块地就只值五毛钱啦。
拿到钱以后他们并没有马上撤离海南。省府大道上那幢很现代的写字楼里的桃园公司虽然门可罗雀,却洋溢了一种心有不甘的悲凉之气。那时候由于各银行的人纷纷上岛催贷,许多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都丢下一下子变得萧条起来的海南,逃到内地或海外潜藏起来———就连那位当初带他们上岛的马高的表哥也是如此。桃园公司没有找国家借过一分钱贷,所以他们不怕什么。他们只懊悔自己吃亏吃在一个“贪”字上。后来回到长沙,马高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人心不能贪呵,“贪”多一点是什么?“贫”呵!他们在海口挺了半年,这是因为他们相信那位冒险家的话,政策会变过来的。半年之后,他们丝毫也没有看到变的迹象,终于明白那种时不时地能够制造神话的好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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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有一种疲惫之感。回到长沙之后他们天天坐在华天酒店里喝茶。这一方面是调整心态,另一方面是看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有一天,身高一米八○的前体育教员马高建议,在长沙城里看一块地,修一幢房子,三个人住到一起来。马高的意思是虽然桃园公司散了,桃园三结义的那份情义不能散。这当然也是另外两个人的意思。在一起闯荡过江湖的人很容易在这样的意思里同心同德。正好孟东升的一位亲戚在城南的下碧湘街248号有一处占地100平米的带围墙的老院子要出手。原因是这位亲戚的儿子在美国入了籍,一定要把自己的父母接过去,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他们花10万买下了这个老院子,再花50万修了一幢三层的楼房,每一层都是四室一厅的户型。房子装修好之后他们就住了进去。蛮好,一人一层:马高住三楼,戴进住二楼,孟东升住一楼。房子分配好了,接着就把剩下的120万三等分,一人40万。在那个年头,在长沙,这仍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听说六堆子青少年宫后头有一个自发的劳动力市场,那天他们三个人跑去看了一下。所谓“市场”就是街两边站了一堆一堆的人。有的一堆堆的是男人,有的一堆堆的是女人。这些男人和女人只有一样是共同的,就是眼瞳里或明或黯地闪烁了苦艾的期待。那天他们就从有这样的眼神的女人堆里选了一位十九岁的浏阳妹子带回家来,从此有人给他们做饭、洗衣、总理家务。那个院子的老墙推倒后,重新砌了一道墙,并且加高了许多。除了那幢三层的楼,大门旁傍墙还砌了一间像传达室一样的小平房,小平房的侧边还有一个低矮的狗舍。就是说,他们的生活里现在有了一个名叫陈笑红的浏阳小保姆,还有了一条唤作毛毛的三个月的狼狗。看上去现在他们的生活似乎有了完整性了。但是,显然,他们的生活还是缺少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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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天喝茶的时候他们认识了苏苏。那天落地的玻璃窗外下起了秋天的阵雨。他们三个人呆望着窗外蘑菇一样的伞和甲虫一样的车,目光都有些空洞。很多日子来他们就是这么样地坐在这里,听着大堂里的雨滴一样的钢琴,无聊地喝着咖啡或是茶,眼前的生活一片迷茫。
邻座都是些眼熟了的失意的生意人。有时他们也隔着座位闲聊几句。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唉,现在做生意,做什么亏什么,还不如坐在这里喝茶。在这些有钱却没有前途的生意人中间,他们充分感觉到了一种世纪末的颓唐。苏苏的出现吹散了那种颓唐和沉闷。她坐在他们中间,但显然她不是这样的地方的常客。她的一个男同学约她在这里聊聊天。那男同学做股票,已被深深地套牢。起初他们两个人就坐在他们隔壁,后来中午吃自助西餐的时候又坐在同一张长条桌上。她在斜对面朝他们望了望,目光很是友好。马高把一只手扬了扬:嗨———!这样他们就算认识了。那男同学问苏苏:你认识他们?后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所以吃完自助餐他们又回到大厅里喝茶。正巧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男同学见到电梯开处一个熟识的券商匆匆走过来,他站起身迎了上去,然后一直站在那里不停地拿手比划着什么说话。她一个人坐着,很是无聊,于是有意无意地瞥了瞥邻座的这三位年轻人。她和他们的目光遭遇了。那个高个子又朝她扬起了一只手,与此同时是一声亲切的“嗨———”。她忍不住笑了。花骨朵绽开一样的笑,迎接一切事物的笑,消融距离的笑。这之后就是小心地询问,于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接着他们没话找话地在两张桌子之间聊天。她说这里的自助西餐真好吃,尤其是沙拉和羊角面包。第一次在这里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同时她环顾了一下富丽堂皇的四周,轻轻地说:这地方哪里是我这种人来的呵。马高说:如果我们邀请你呢?她又一次笑了。这回的笑意思略略有些不同。这是首肯的笑,会意的笑,感觉到了自己的魅力的笑。一个服务小姐走过来,她轻声叫住她,从她手中借了一支圆珠笑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然后递给靠她最近的戴进。
一种缺少的重要的东西开始进入到他们的生活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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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她的笑。笑起来的时候两只嘴角朝上翘,除了能够表达内心的一切意思之外,还每每表达了一份天真。对,正是那种天真,使她的笑异常迷人,同时也使得一切意思都明白晓畅。她很透明,对不对?有一回马高问他的两位朋友。她很好掌握。马高还补充了一句。此时他的模样显得非常之自信。看过很多中外小说的孟东升历练一点,说:女人的天真是最大的陷阱。戴进则沉默不语。你说呢?马高问戴进。戴进摇摇头。与苏苏的笑相比,这个摇头的动作太晦涩,太费解。但是也看出来了,每当说到苏苏,他就显得有些心思不定。他的两位朋友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看来苏苏也很是喜欢这三位新结识的年轻人。她比他们略小一点,大约二十三四岁,在一家很不景气的商场的钟表柜上当营业员。她感觉到他们三个人都有些与众不同。但是她不擅分析,所以说不出他们到底哪些地方与众不同。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喜欢他们。她看得出,他们喜欢她比她喜欢他们更甚。他们三个人的眼瞳里都燃烧了一种明白无误的让她快乐的火焰。她感到自己的平庸的生活就需要这样的火焰所带来的炽热的温度。他们请她喝茶,请她吃自助餐,请她听歌。而她最高兴的是同他们无拘无束地说笑。他们都相当聪明,相当幽默,尤其是那位个头很高的马高。孟东升的话也不少,相对而言,戴进稍稍沉默一点。但她喜欢三个人之间的这种差别。在他们的呵护同热情之中,她享受了自己的价值,就像她享受自助西餐上的沙拉和羊角面包一样。回到家里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她开始相信自己是漂亮的。有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正很清闲地坐在化妆品柜与两位比她年长的同事聊天。
两天前一位女同事生日,请了许多客人来吃饭,女同事的丈夫在喝了一小杯酒以后就打了女同事一个耳光,并骂她不要脸,说今天请客的钱都是不要脸的臭钱。她们聊的就是这件事———议论的焦点是女同事的丈夫到底是醉了还是没有醉。与她同一个钟表柜的小黄过来叫她,说有一位先生找她。她走回自己的岗位,看到低头看柜台里的表的戴进。
你一个人?你一个人来了?
她的眉毛朝上好看地扬了扬,表示了一点小小的讶异。
我不能一个人来吗?
虽然是反诘,但是没有力量,反而显出了一丝羞涩。
我看平常你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
我出来办事,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说他顺便看看她,可是他却不敢朝她直面对视。
也顺便看看表。他说,早就要换一块了。
她巧妙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对于钟表的知识。她向他推荐了新款的瑞士梅花表。她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并且立刻把它戴在左手腕上。金属的表带长了,她让他取下,拿到后头的修理柜上叫一个戴眼镜的师傅截了两节下来。这回再戴上,正好。
谢谢你。
怎么是谢谢我?应当是谢谢你呢。你不买这块表,我今天的营业额都要剃光头哦。
快下班了吧?
嗯,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差不多可以走人了。
离你这里很近有一家韩国烧烤城。去过没有?
她摇摇头。
一起去吃一顿韩国烧烤怎么样?
就我们两个?不叫你那两位朋友?
这回就我们两个,行不行?
她看了看他,他这一下勇敢起来,抬头迎向她的不无疑惑的目光。他看到她脸上漾起了熟悉的快乐而天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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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高和孟东升发现戴进近来很注意自己的仪表。与此同时,还发现他经常一个人溜出去,很晚才回来。有几回他们三人邀了苏苏一起喝茶,然后吃自助西餐。苏苏说:呵,我再也不想吃沙拉和羊角面包了。孟东升非常敏感,说:看来在我们三位之外你还同谁一起吃过。喝茶的时候,吃自助餐的时候,苏苏都挨着戴进坐。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常常掠过一闪即逝的默契。马高和孟东升都看出了这一点。孟东升对戴进说:我曾经读到过一本书,是文言文的,里头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我可惜现在忘了,只记住了故事的名字。戴进丝毫没有感觉到语言的圈套,吹了吹水面,喝了一口银针,漫不经意地问:什么名字?孟东升说:叫《卖油郎独占花魁》。戴进愣了一下,接着脸上就泛起了红潮。只有苏苏没有明白过来,她说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别人讲故事。小时候有人跟她讲,长大了就没人跟她讲了。她还要孟东升重复一下那个故事的名字。第一是她没有听清楚;第二是她没有听明白。
哦哦哦,孟东升说,好话不说二遍哦。
苏苏,你上当啦,戴进说。他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
马高拿一只手把另一只手的指关节捏出一串清脆的啪啪声来。这表明了他对某一事实有力无处使一般的莫可奈何。
苏苏天真地推一推戴进:告诉我,我上了什么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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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戴进和苏苏结了婚。事到如今,马高和孟东升早已将失衡的心态调整了过来。当苏苏出现在三个人面前时,结局有至少三种以上的可能。但是一种事实的确立却剥夺了其他的可能。恰恰只有丧失了可能的时候人才反而容易恢复自己的失衡。马高和孟东升觉得自己应当高兴,没有道理不高兴。他们开始为戴进感到骄傲。苏苏这朵好看但不一定好摘的鲜花毕竟落在了自家兄弟的手中。三个人中戴进的年龄稍大,这么一来他们应当把苏苏叫做嫂子了。这样叫是很不顺口的,叫的听的都觉得不对劲。苏苏说:还是叫我苏苏吧。几多难听呵,嫂子。好像我一大把年纪了,可怕!苏苏还说:我是戴进的老婆,也是你们两位的好朋友。苏苏又说:我爱戴进,我喜欢你们!
婚礼是在湖南宾馆的巨大的西餐厅举行的,一共请了20桌。最忙的要数马高———也许是因为他的个子太伟岸,所以他的忙特别显眼。马高一会儿在门口迎客,一会儿到各个席间送喜糖。那兴奋的模样给人印象至深。后来大家敬新郎公的酒的时候孟东升把盈着雪碧的酒杯悄悄递给戴进。可是这个花招被别人识破了。众人叫起来,一片嘘声。而戴进这时已喝了许多,连颈根都红得像是一截粉肠了。马高挤过来,从戴进手中夺过别人重新斟好了五粮液的酒杯,大声说:我代我兄弟喝了这杯好不好?话说完的时候酒也一口饮尽。有人抗议,说酒是敬新郎公的,你喝了不算,再来,让新郎公喝!马高朝那人厉声喝道:这位朋友,你这样为难我兄弟,无非就是想图一点痛快对不?想图痛快好说,那我就索性与你单挑,三比一。你喝一杯,我喝三杯,如何?那天苏苏也请来了好几位同事,事后她们对苏苏说,她们倒不怎么羡慕苏苏的丈夫有钱,只羡慕她丈夫有那样两肋插刀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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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苏苏就没有再去上班。戴进说,为了两三百块钱的工资天天去站柜台,太划不来了。就是说,苏苏办了留职停薪手续,也过起了他们那样的懒散日子。上午睡到九十点钟起来,浏阳妹子把苏苏爱吃的葱油粑粑和豆浆送到餐桌上。吃过早饭后就在院子里逗逗毛毛———现在毛毛长得非常剽悍,立起来很是吓人。有时苏苏随三个男人一起出去喝茶,有时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街上租来的香港录像片,嗑瓜子,打哈欠。实在无聊了,就到厨房里指导浏阳妹子做糖醋里脊或鱿鱼三丝。生活的虫子就是这样朝前蠕行。
现在苏苏终于发现了男人们与过去她刚认识的时候的一点不同:他们开始谈论怎样赚钱了。事实上苏苏对丈夫就说过这样的话:你们不能坐吃山空呵。那天吃过晚饭他们四个人散步来到天心阁,坐在古老的灰色的城墙上又说起了这个话题。天心阁可以鸟瞰整个的长沙城,灯火升起来了,闪闪烁烁的一大片。苏苏一边欣赏着黄昏的景致,一边听着男人们聊天。她看出来了一点,男人们对赚头不大的事一点热情也没有。她很理解地想:他们毕竟是在海南那样的地方见过大钱的人呵。办厂子、办服装店、办餐馆……都没有太多意思。现在有什么事好发大财?现在没有什么事好发大财。除非你贩毒或是买卖军火。但那是我们能去做的吗?最后,当他们在夜色里穿过城南路的灯火回到下碧湘街248号时。男人们的心中仍然是一片茫然。这就意味着坐吃山空是不可能的,但是没有什么钱好赚也是一个问题。
苏苏曾经向戴进提出过,想要开一间咖啡吧。她提出了一些设想,比如装修的风格,一架三角钢琴、粗糙墙面上的外国电影招贴画,等等。这适合我来做,她说,你们也有了自己的地方喝茶聊天。他们三个人都被说动了。接下来的事就是苏苏去考察本市咖啡吧的经营情形。不到一个星期,苏苏就沉默了。戴进安慰她说:长沙人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消费习惯。长沙不是北京,更不是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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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妹子陈笑红每天出门在南门口菜场买菜,认识了一个也是浏阳来的做腊味生意的青年。起初是他们的家乡口音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后来他们有事无事地搭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再后来他们一同到菜场拐角的一家挂着很厚的布门帘的录像厅里去看美国猛片。在黑暗中,他们的手在对方的身上不懈地旅行。直到有一天,陈笑红向苏苏结结巴巴地提出她想走了,她要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做腊味生意。这个浏阳妹子在家里并不显得举足轻重。现在她一提出要走,苏苏马上就觉出了她的重要。做饭、洗衣、喂毛毛、搞卫生、守院子……没有一样离得开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成了这个院子的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的能干、她的寡言、她的整洁,都属于这个院子。苏苏说:不走好么?不走好么?尽管她的语言里有一种恳求的颤音,但浏阳妹子还是有些犹豫,不能答应下来。孟东升反应快一点,马上提出:陈笑红白天可以帮男朋友照料生意,但是晚上睡在院子里,早中晚三餐饭照做,衣服晚上回来洗。就是说,陈笑红等于是给他们做钟点工,不过工资不变。这样就两全齐美了。浏阳妹子没想到这个结局这么好,笑得像个傻子似的。说老实话,她也不想离开他们———甚至不想离开看着长出了一身威猛的毛毛。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对她都很和善。
浏阳妹子的男朋友到院子里来过两回,以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他对陈笑红说,他在这样的院子里有一种压抑感。他不想再到248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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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的食欲比人要大得多。有时候浏阳妹子从男朋友那里拿点腊肉骨头回来喂它。如果还嫌不过瘾,马高就牵着它到菜场的肉担上买猪肺叶,那也是它很喜欢吃的东西。有一回马高正在同一个砍肉的胖子老板站着抽烟说话。后者夸奖毛毛是一条好狼狗。此时毛毛正低着头在那里吃肺叶。胖子老板伸出油油的手在案子上拿了一截肉骨头丢到地上。毛毛喉咙里发出了幸福的声音。它把头甩了甩,颈子上的铁链一阵哗啦啦响。胖子说狗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忠。胖子还说他小的时候外婆跟他讲过关于义犬的故事。马高微笑着抽烟,抚了抚毛毛的背。毛毛就很懂事地摇起尾巴来。这时有一个人在马高的后面拍了拍马高的肩膀。马高回头一看,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后者问道:你这条狗办证了没有?马高说:办证?办什么证?警察说:那就是说,你根本没有办证。告诉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这条狗,否则后果自负。说完警察就走了。马高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穿便衣的人,可能是联防队的。他们转过街角的时候胖子朝地上呸了一口。马高耸了耸肩,没把这当回事。回到248号也没有提起它。那天苏苏的一个中学同学晓妹子到院子里来玩。其实这里面苏苏是用了心机的。晓妹子原来有一个男朋友,做服装生意,后来学会了吸毒,被晓妹子发现后坚决与他分了手。虽然如此,晓妹子仍很痛苦。有一天苏苏在街上遇见了晓妹子,才晓得了她的情况。于是苏苏就想把晓妹子介绍给马高或是孟东升。她觉得晓妹子无论是找了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很好。“马哥孟哥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苏苏在饭桌上说,“晓妹子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那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好人俱乐部了,马高说。
我在俱乐部里当传达怎么样?孟东升说。
后来晓妹子跟苏苏私下里说,她对马高的印象更好。“我喜欢男人长得高大雄伟。”
苏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晓妹子脸红起来,说,根本就不是。
看来马高也很喜欢晓妹子。很明显,晓妹子一来,他的话就特别多,也特别机敏。倒是孟东升,对晓妹子比较低调。他喜欢成熟的女性,但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不久248号院子出了一桩事。出事的当天一位算命先生追着马高说,他脸上有血光之象,不得了。马高蔑视地笑一笑,摇着他一米八○的大高个走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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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说说我最近在干什么。去年下半年我写了一个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新西厢记》。这几年古装戏很是吃香,尤其是清宫戏,简直是满天飞。但我觉得这其中写帝王将相的太多,写才子佳人的太少。所以我决定把王实甫的《西厢记》改一改,利用一个古老故事的框架塞进去现代人喜欢的许多东西搞成一个新才子佳人戏。老实说写电视剧比写小说要快得多。更重要的是经济上的回报是写小说不可同日而语的。我还在写的时候瞿老板就晓得了这桩事。这两年黄泥街的书市几经政府扫荡,当初的红火已变成了现今的冷清。许多有钱的老板就想转而干干其他的营生。听说投资拍电视连续剧赚头不小,像瞿老板这样又有钱又有头脑的人就跃跃欲试。所以剧本一写完他就找上门来了。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来买我的本子。我说出了一个价,表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这是行市,你应当懂的。虽然瞿老板非常有钱,但他还是犹豫了很久,然后他说三天以后给我一个答复。三天后他打来电话,答应以每集一万元的价格买下我的剧本。但是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决定不卖了。他非常吃惊,说,这是你那天说的价呵,未必你还要往上加么?我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你那天没有拍板定下来,结果这三天之中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说的是实话。瞿老板来过的第二天,又来了一个姓向的老板。我后来了解到此人原来在公安系统做事,前几年跳出来办公司———据说他在长沙的门路非常之广,出手也非常大方。先是搞房地产,做亏了,欠了银行里不少的钱。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纯粹是别人的怂恿,买了某个河南人的一个十集写赵匡胤陈桥兵变的剧本拍成连续剧,结果发了大财,光是卖给海外就赚了几百万美金。尝到了这个甜头后向老板逢人就打听哪里有好本子。不知从谁那里打听到了我,于是找上门来了。同这种人我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只报了一个一集一万元的市价,并说你可以在我家里看本子。要是满意,你就点钱,不满意,就另谋高处。向老板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来的,坐在我家里一直看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把本子一口气看完。写得好写得好,他说,这个本子我要了。我说那好说,你点钱就是了。他说我们换一种合作的方式怎么样?我随口问道:还有什么合作方式?向老板说:作家写剧本几多辛苦呵,虽说你能赚个二十万,可是我们拿它却能赚几百上千万。这对你来说就不太公平了吧。我这人做事不喜欢一榔头买卖,我希望与你能够长期合作。所以我打算让你能赚到更多的钱。方式就是你的剧本不拿稿费,而是作为投资入股,回报是利润的10%。那将至少是你现有稿酬的好几倍。你看怎么样?这样的合作方式你恐怕还没有经历过吧,试试看———作为我们长期合作的起点?
让我考虑一个晚上,明天我给你答复。我掩饰住某种说不出来的兴奋,这样说道。
第二天,我按照向老板给我留下的他的手机号,给他去了一个电话。我说,就按你的方式合作吧。
结果没想到这样的合作使我吃了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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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号出事是由于狼狗毛毛。平时毛毛是拿一根铁链子锁在它的狗舍旁的。作为一条聪明的狗,毛毛并不特别喜欢吠叫。所以毛毛长到很大,街上的人都不太晓得。只是后来马高常常带着它到菜市场去买猪肺叶,邻里们才清楚原来这家人家还养了一条大狼狗。苏苏喜欢在院子里逗毛毛玩。她把毛毛的铁链子解开来,玩一会儿,就回房里去看录像,常常忘了把毛毛的铁链子锁上。毛毛是非常忠实的一条狗,即使大门打开着,它也不随便跑出去。但是这一天上午浏阳妹子陈笑红从她男朋友那里回来拿东西,再出去时忘了关大门,结果毛毛不知怎么搞的就跑出去了。这天上午孟东升和戴进还有苏苏他们去又一村看一个舞厅,因为该舞厅的老板打算把舞厅转手出去,中午他们就在舞厅下面的饭店里吃饭,继续讨价还价。马高前一天到株洲看他生病的姨妈,快中午时才回来。刚刚坐定,忽然有人在外头敲大门。马高开门一看,原来是那个摆肉担子的胖子。胖子跑来是报告一个恶讯:毛毛被人打死在菜市场口子上了。胖子说打狗的是联防队的,其中有一人他认识,小名喊做朱油条,就是他首先拿铲子砍的毛毛。马高拖起胖子就去找朱油条。
毛毛浑身血肉模糊,躺在联防队办公室门外的院子里。打狗的是四个人,其中有一人被毛毛咬了腿,另两个人就把他架到附近的南区医院去了。恰好朱油条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吃盒饭,不耐烦地把菜里头的豆豉一粒一粒从窗子里挑出去。
胖子没有进院里去,他只带到门口,朝里一指,就闪到一边去了。这个胖子半年前在菜市场与人争吵,拿起案子上的刀要砍人,后来联防队的人来抓他,把他痛打了一顿,为首的就是这个朱油条。所以他现在把朱油条他们打狗的事告诉马高,就是想假手这条一米八○的汉子教训一下他明知敌不过的仇人。
哪个王八蛋打死了老子的狗?马高冲到院子里就吼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决斗的气势。
找死?敢在这里吵事!朱油条一嘴巴的油出现在门口。看到门神一样的马高,也还是怔了一下。
朱油条是哪个?马高冲到他前面,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老子就是,何事?
朱油条脸上索性横着那种有恃无恐的亡命徒样子。
话音未落,就被马高一拳打得仰面朝天。脸涨得通红,爬起来要拼命。又被马高打得靠在墙角的阴沟边,溅一脸的脏水。
何事?马高说,这就是何事。
你要就把老子打死,不打死就有你的事做!
你还嘴硬!
前体育老师把朱油条拧起来,掷铁饼一样把他扔到了门口。朱油条的脑壳撞在门框上,登时晕厥过去。
何事?何事?马高好像要等着朱油条爬起来,站在那里用地上这个人的口气重复地念着这两个令他极为愤怒的字。
这时胖子远远地朝他急促地喊:还不快跑!你惹祸了!马上要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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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我跟向老板的合作使我吃了大亏。事情的经过大略如下:起初,我得承认向老板是很有些诚意的。很快,经人介绍他找了一位姓黄的导演。黄导演看过本子后表示他很有把握把它拍好。根据他的预算,《新西厢记》的制片费用是五百万。向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如数投资。前期先打了二百万给导演,导演请好了男女主角———先预付了一半的片酬给他们。搭好了摄制班子,在江西的某个地方选好了外景地。在一个带八字的日子里,向老板在潇湘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棚里举行了一个相当隆重的开机仪式。就在这天,也许是由于过度疲劳同过度兴奋,黄导演发了病了。
这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相当严重的精神癫狂症。据那位演崔莺莺的女演员说,黄导在晚餐上喝了几小口酒就突然把酒瓶拿过来朝地上摔去,起初他们以为他是不胜酒力。后来发现他一边说还一边拿拳头捶自己的脑壳———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最后,一辆急救站的有红十字的面包车把他送到了黄土岭的精神病院。医生对前来探望他的向老板说,他的癫狂症是间歇性的———当然,周期并非无规律。这种病是天才病。这个人是干什么工作的?向老板答道:导演。医生说:难怪。一个星期之后,黄导出来了。他对噩梦似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向在宾馆里的打了一个星期无聊的扑克的剧组人员说:我们开始工作。我们要赶时间。向老板本来打算换一个人来执导筒。在犹豫的同时他咨询了他所认识的一位医生朋友。后者告诉他,在两次发病期间,这个人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富于创造力的工作时期。向老板焦虑地问:这个时期会有好长呢?两个月?四个月?更短或更长?医生朋友沉吟了一下,说:半年应是没有多大问题吧。按照黄导演本人制定的时间表,这部连续剧前期拍摄加后期不会超过六个月。于是向老板决定不再换马。在潇湘制片厂摄影棚里拍了一些镜头后,队伍乘着租来的车开往江西外景地,随后的日子一切顺利。那位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三年级女生第一次在这么长的电视连续剧里扮演女主角,情绪一直非常兴奋。这个时候她还不太在乎钱,而是在乎实现她多年来一直在做着的明星梦。在某次深夜的谈戏的过程中,她甚至把自己的光鲜的身体献给了离婚五年的黄导演。因为后者许诺把她的崔莺莺的剧照推荐给《大众电影》做封面。
倒霉的是,在拍得只剩下最后两集时黄导演的病又一次发作了,起因是他和制片主任为了一张不到五十块钱的发票发生的争执。这一回的发作非常严重,剧组的几个男人拿绳子捆住他的乱打人的双手送往南昌。途中他趁人不备,从车跳下来。正好后面有一辆摩托,来不及刹车,撞到了他的身体上。经过抢救,黄导演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医生说,这个人从此废了,成了植物人了。
功亏一篑,向老板急得四处找导演接手片子的收尾部分。到这时他才晓得黄导演在影视圈里人缘极糟,就是说没有一个导演愿意把自己的名字与他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出多少钱都不愿意。还有祸不单行的一件事,就是那位电影学院三年级的女学生,眼看着即将实现的明星梦成为泡影,气急之下也犯了儿时得过的头痛病。就是说即使这时找来了别的导演,她也拍不得戏了。医生对她的建议是休学一年。
我的利益和向老板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现在我们的“泰坦尼克号”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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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高在拘留所被关了十天。本来时间还要更长,是戴进和孟东升花了些钱托人找关系把他弄出来的。那天他们把马高接回来时苏苏一见他的模样吃了一惊。才十天不见,马高瘦了许多,而且显出一副仿佛历经磨难的憔悴的样子来,说话走路都是强打精神,还不时地咳一咳嗽。
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苏苏问,打你了吧?
马高摇摇头,又咳一咳嗽。
一定打了你,他们,苏苏望着马高的眼睛,怜悯地说,她原来在商场里的一个同事的哥哥就被关进去过,出来之后说了里头的很多害怕的事。她都听得把耳朵捂着,汗毛竖了起来。
你去叫小陈妹子买点水鱼来,戴进支开苏苏,免得她老是问那些难堪的话。
马高没隔几天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这很不符合他那乐天的性格,也很不符合他体育学院毕业的体格。
你要去检查一下身体,苏苏把浏阳妹子搞的肉饼蒸蛋送上三楼,坐在马高的床边上说。这时晓妹子也来了,手里提着水果袋。
没有事的。马高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你的身体那么好,平常从不生病,要是生病一定不是小病,所以你一定要去医院里查一查身体。要晓妹子陪你去好不?
苏苏你真是好,马高感动地说,眼睛仍是望着那盏漂亮的水晶吊灯。
后来马高总是发烧,有一回他起床时脚腕碰在了床沿上,破了一小点皮,竟血流不止。
不对头,孟东升对戴进说。后者点点头,预感到不妙。
那天苏苏让戴进和孟东升以及晓妹子强迫一天比一天瘦的马高到湖医附二医院做检查。结果非常可怕,马高是血癌,而且已到晚期。
他们没有把噩耗告诉马高。只说他的肺部长了一个良性肿瘤,需要住院治疗。一开始是做化疗,一个星期之后马高的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马高说:我明白我得的是什么病了。
不要胡思乱想,孟东升说。戴进和苏苏则一言不发。
苏苏,马高呢喃着说,告诉我,我还能活好久?
苏苏忽然抽泣起来:不准你乱说!不准你乱说!
马高平静地说:你的眼泪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晓妹子顿时嚎啕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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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老板晓得了我的事,有一次到他家去打牌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你们文人实在是蠢得很。即使这件事没有砸锅,即使你的《新西厢记》在海内外发行得很好,赚了很多钱,你该得的也根本到不了你手上。我说那怎么讲呢?他把一截很长的烟掐灭,说,向老板这样的角色我难道还见少了?他赚了钱,说没赚到钱,你拿他怎么办?你未必去查他的账?———他就是让你查,你查得到?他要是对你客气,顶多打发两三万块钱;要是对你不客气,那就是几千块钱给你了事。
你们文人真是蠢,他再次下结论,本来可以稳稳地赚二十万,现在好啦!
后来我委婉地表示,本子的所有权仍是我的,我仍可以找到别的买家。瞿老板笑了一把,说:好吧,话说到这里,如果还有人买你的本子,他出什么价我再赔你这个价的两倍的钱怎么样?瞿老板是一个老练的商人,他这么说了,就意味着我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全没了。那一刻我的心简直是冰凉冰凉的。那天打牌我的情绪于是十分低落,手气也非常糟糕。打到夜里12点的时候我输了八百多。戴进赢的数正好是我输的数,就是说,他整个的是赢了我的钱。牌局结束的时候瞿老板让我留下来一下,说跟我商量点事情。戴进和另一位朋友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戴进回头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以为他找我有什么事。结果他把个什么东西朝我衣口袋里一塞,就连忙走开了。我从口袋里拿出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他赢的我那八百多块钱,等我追到街上,他连人影子都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把钱丢在瞿老板的桌子上:这点子输赢算得了什么!
算啦,你也莫讲大话啦,瞿老板说,你靠写文章挣两个钱也不容易,他赢了你的觉得不好意思,所以退给你。要是赢的是我的,就是几千几万,也不会退给我的。
那不行,我有点生气了:这个头开不得,假如我以后赢了他的,岂不也要退给他?那还打什么牌呢?
这样讲就不对了,瞿老板说,这表示你对打牌很认真。而戴进就没有那么认真。他打牌完全是为了消遣———讲得更准确一点是为了排遣,因为他内心里很苦闷。
你那么了解他?我说,期待着他的解释。
瞿老板一边把桌上的麻将收到盒子里,一边慢慢地说:他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其中的一个半个月前死掉了。得的是绝症。从发病到死去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认识他的这个朋友,你没见过他的模样,那么高的个头,健壮、热情、开朗,成天乐呵呵的。你完全想象不出这样的人会在突然之间离开人世。你也想象不出这件事对戴进在感情上的打击。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瞿老板的手。这双手把麻将收进盒子里后又拿出一根烟来点着。这是一双面对发财的机会就伸出去的手,虽然有时候显得有点犹疑。
你看不出他的消沉,瞿老板继续说,一边抽烟,但是你是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苦闷。
何以见得?我问,同时也点上一支烟。
瞿老板说:有两件事可以证明,一是他主动要我组织牌局———过去都是我叫他他才来。现在却是他自己要求来打牌。你晓得,打牌最容易让时间溜走,也最容易麻醉自己的意志,忘却内心的烦恼。还有,我老婆在北正街的教堂里参加了唱诗班,每个星期去练习三个晚上,戴进要我老婆介绍他去加入唱诗班———他原来就是学声乐的。现在他每个星期都去那里唱诗,我老婆说他非常投入,也非常虔诚。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说,他是想麻痹自己。他开始精神吸毒了。
这种说法很难听,不过这倒的确是实情。
后来我们不谈戴进了,瞿老板言归正传,他留下我来是想同我商量,我能不能跟他去一趟北京,找一个我认识的好一点的写手,专门去采访国安队,写一本关于中国足球荣辱的书。要写得很内幕。
这种类型的书现在最好走,他说,如果你有兴趣,你也可以一起来写。我晓得你现在很缺钱花。
瞿老板脸上露出一种让人生厌的似乎什么事都看穿了的神情。
※ ※ ※
马高死了,生命无常。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的确让活着的朋友想起来就黯然神伤。马高死后的半年,248号院子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也许就是由于马高的死带来的。首先,浏阳妹子陈笑红急急忙忙地结了婚,离开了院子。当她把准备结婚的消息告诉苏苏时后者有些讶然地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浏阳妹子的回答是:人能够早一天幸福就多一天幸福,像小马哥那样,哪一天说没有就没有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呢。苏苏听了这话,泪水就流出来了。浏阳妹子走了以后,也没有再请保姆,反正不上班,苏苏就自己下厨。天天都买水鱼之类的东西吃,理由就是要珍惜生命,善待自己。戴进反正是把时间掷在牌桌上,要么就是到教堂里去唱诗。很长一段时间来他都显得沉默寡言。相对来说,三位朋友中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一些。孟东升终于从别人的手上盘了一家卡拉OK厅。在此之前他试过其他的事,但都不太满意。他一直劝戴进一起做一点事,不仅仅是坐吃山空,人总要在事业之中才不会空虚。但是戴进听不进去。他好像对做一切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虽说马高死之前他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谈论找一个什么赚钱的事来做。看得出他的参与只是为了不扫其他两位的兴致。他是他们之中的哈姆莱特。这在海南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相对而言,做事有韧劲一点的是孟东升。
好吧朋友,他对戴进说,你不想做事就不要做。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勉强自己。
马高死后,苏苏劝晓妹子跟着孟东升,晓妹子也想开了,反正要嫁一个男人。小马哥既然和她没有夫妻缘,那么也许小孟哥正好合适。所以晓妹子也还是照常到院子里面来。来过一段时间后就不来了。原因是她看出孟东升对她根本没有激情。再说,孟东升为了他的那个卡拉OK厅,忙得不见人影子,也根本没时间和她在一起泡。苏苏曾对孟东升说,让晓妹子帮他一起打理卡拉OK厅。孟东升听了不置可否。苏苏后来也追问过此事,孟东升的回答是: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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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高死后孟东升与戴进过上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孟东升的卡拉OK厅在南门口,这幢三层楼房原来是一家牛奶公司的门市部,由于不景气,被一个个体户租赁下来,一楼转租给别人开鞋店,二楼开卡拉OK厅。三楼一直闲置着,也就是那个个体户自己以及帮工的人住着。孟东升搬过来以后,一楼仍租给原来开鞋店的人,二楼三楼是卡拉OK厅———二楼是带舞池的大厅,三楼隔成六间包厢。孟东升给他的卡拉OK厅取的名字叫做“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孟东升请了一个姓张的年轻人做经理,白天的场子交给他打理,晚上自己守着,通宵达旦。所以孟东升白天都在家里睡懒觉。戴进和苏苏去孟东升的“红狐狸”唱过几回,都没有太大的兴致,后来也懒得再去了,除非是来了客人,带去应酬应酬。戴进还是那样,不想干什么事情。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很是让苏苏着急。为此他们开始有些龃龉了。这也可以说,女人比男人要沉不住气一些。有一天苏苏在街上遇到了她们商场里从前的一个男同事。那人有个外号叫猛子,现在辞了职,专事炒股。据他说,他如今的本事是涨也能赚,跌也能赚。苏苏有个中学男同学原来是炒股的大户,后来被套得很惨,苏苏在华天听他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说起过股市的凶险,所以她一直觉得炒股是一桩让她害怕的事。
怕什么,猛子说,你跟着我炒,保你稳赚不亏。
不可能的,她说,我一个同学说过股市上没有常胜将军。
我就是常胜将军。
不可能的。
我就是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的人。
你吹牛,苏苏说。
现在是最好入市的时候,见底了,你可以去捞便宜———我告诉你拣几支股吧。明年这时候如果不翻它四五番,我在地上给你做狗爬。
苏苏望了猛子好久,说:真的?
以往在商场里的同事经历告诉苏苏,猛子的确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而且似乎还很侠义。
※ ※ ※
戴进对苏苏想去炒股的事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支持。
那你就随我,苏苏说。
随你就随你。
你说话总是这么无精打采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你的账一样。
是我欠了全世界的人的账。
你这人越来越莫名其妙,真的,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
莫说是你,我自己都捉摸不透。
苏苏向戴进要了五万块钱,跑去找猛子。猛子说我吃进什么,你就吃进什么。慢慢你就会摸清门道的。
从这天起,苏苏每天都到解放路上的证券公司去。这时的股市由于长期低迷,证券公司简直是门可罗雀。
这是最好的时机,猛子对苏苏上课,你会发财的,肯定。
苏苏说:我没有头脑,我最不会分析。我逻辑思维很差。
哪里的话,猛子继续上课,女人最大的本钱就是直觉。炒股就要凭直觉。
从证券公司出来,在八角亭苏苏遇到了晓妹子。她旁边还跟一个瘦瘦的青年人。苏苏一看,认出他就是晓妹子以前的那个吸毒的男友。
“你又跟他好上了?”苏苏把晓妹子扯一边悄声问。
没有办法呵,晓妹子把手一摊,说。他又找来了。我看他已经戒掉那东西了。旧情难忘,还是跟着他算啦。
苏苏没有跟他提孟东升,她怕伤害晓妹子的自尊心,只说你不来玩呢?
我们打算开一家电游室,晓妹子说,他舅舅答应借两万块钱给我们。
※ ※ ※
我没有跟瞿老板到北京去,我决定再写一部电视连续剧。我要写的是风流才子唐伯虎的故事。我跑了好些书店和图书馆。找了不少有关唐伯虎的书,正在做案头的整理工作,根据我收集到的素材,写上二十集应是绰绰有余。这天瞿老板到我家来,看我桌子上堆着的那些书和写有提纲的卡片,敏感到我在写什么。
这个题材好,他鼻子很尖地说,唐伯虎,写电视剧?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这回写好了总要卖给我吧。我是第一个定货的对不对?
我又是那么地嗯了一声。
这样吧,他把一只黑色的皮包拿起来,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拿一万块钱做定金你看怎么样?
我还是那么地嗯地一声。
那就两万。这是最客气的了。我放在这里了。你数一数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数的,我才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人物和情节设计好以后,唐伯虎的故事还是很好写的。一是他这个人物很有个性,二是民间有关他的传奇故事有很多,其中不乏生动和精彩。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藉这个人物寄托我身上的一种叛逆情绪。
一个月以后,我就把初稿写出来了,二十集。我在街角的一家打印社里叫一个有宁乡口音的妹子把稿子打印了出来。封面打的标题是:《旷世才子》。
这么快就写出来,瞿老板拿着厚厚的打印稿说,真是赚钱不费力呵。
你先看看再说。
好好好,放在这里放在这里,我晚上再看。
把戴进叫来打牌好不?过了一会儿,瞿老板提议道。
他还是不是那么苦闷?在等戴进和另一位朋友的时候,我随口这么问。
你是问戴进?瞿老板说,这个人我也搞不懂。他还是经常到教堂里去唱什么诗?
好像是的吧。反正我老婆在教堂里总是碰到他。这人真是有意思。
多余的人,我说。
※ ※ ※
“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开业的那半年生意由于各路朋友的捧场还算是红火了一阵子。后来卡拉OK厅太多了,而人们又天性喜新厌旧,于是孟东升感到越来越吃力。现在想起来,涉足娱乐业还是太冒失了一点。当初也只是想找点事做,逃避空虚和失去马高的创痛,孟东升现在明白别人为什么把这个地方盘出去了。看来要想点办法,否则生意很难做下去。这天他请的那位姓张的人跟他说,娱乐业不带点“颜色”随你怎么做都难得做好。这年头规矩生意哪里能够赚到钱哦。孟东升点点头说:道理上是如此,但是惹了麻烦谁负得起责?我没有靠山呵。(何立伟)
姓张的年轻人说:我有一个表老兄在治安大队当副队长,万一有个什么麻烦找他就是。他就是靠山,保我们没事。
第二天,由姓张的年轻人作陪,孟东升请那位副队长在海鲜楼吃了一餐饭。
你这个事,副队长喝得满面溅朱,拍拍孟东升的肩膀说,你明白,我明白,只要船过得,舵过得,大家都平安。有什么行动,我会把信给你。
事实上,副队长远比他说的还要客气。就是说,他不只是有风吹草动的时候把信过来,晚上还轮流让手下的人三两个一轮地过来站墙子。孟东升也自然晓得如何来招待这些穿便衣的弟兄们。“红狐狸”看着看着又红火了起来。有大约十七八个漂亮的长沙妹子散布在各个包房里陪唱。为了增加新鲜感,孟东升每隔一两个月就换一批小姐,有时换上西安的,有时换上东北的,有时是川妹子,有时又是黔妹子。这倒不要孟东升到外头去找,反正你做这个事,就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你,有一批什么妹子到长沙来了,要不要,要多少。姓张的年轻人认识这个道上的一个绰号叫细毛的人。此人也常来“红狐狸”玩,脸很瘦,像是刀削过一样。细毛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打呵欠,眼里流泪。姓张的年轻人告诉孟东升,说细毛是个吸“烟”的人。
我看也像,孟东升说。
这种人,孟东升略略有点忧虑地又补充了一句,最容易出事。
每次介绍一批人来,细毛都把底牌交给小张,谁谁谁只陪唱,不做别的;谁谁谁什么都做。
有些客人来了,一望而知意不在唱歌,小张就叫领班小姐安排什么都做的去那客人的包房。那些人于是成了“红狐狸”的常客。
来了新的么?这些常客隔了些日子一过来就问,眼睛色迷迷地四处张望。
当然,当然,小张迎上来谦卑地答道,同时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隔上个把星期,孟东升就要请副队长吃一餐海鲜。
生意好吧,副队长懒洋洋地问。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孟东升说,一面接过副队长手里的包,还好,还好。
船过得,舵过得,你只要记住这句话,莫太使我为难。
当然,当然。给你添麻烦了。
我?我倒没什么。主要是我手底下的那些弟兄。
我晓得,我晓得。
孟东升脸上分泌出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
※ ※ ※
股市上的事真是谁也难料,忽然之间牛气蹿了上来,连那些为人不齿的垃圾股也跟着朝上使劲反弹。年前苏苏在猛子指点下吃进来的几支已经跌破发行价的股,过了一个年就朝上翻了一番。苏苏一辈子也没有这么赚到过钱,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现在根本不要抛出去,猛子又给她上课,沉住气,我叫你抛你再抛。
赚这么多了,我怕……
怕什么?猛子说,你还怕钱会烫手呵?
苏苏当然是怕这么快的涨,说不定又这么快的跌呢。看到猛子那副沉着的样子,她又放心下来。她现在非常迷信猛子。后者告诉她,按来势,再过一两个月,她就可以进大户室了。
刺激不刺激?猛子说完问她。
苏苏感谢地点着头。
回到家里她把股市上的事拿来同戴进说,戴进一副懒得听的样子。
你对什么都不关心,苏苏懊恼地说。
戴进淡淡地一笑:是么?
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你高兴,苏苏说。
确实,戴进说,我自己都看不出。
我要早晓得你是一个这样的冷血动物……
讲呵,讲下去。
不讲了,你自己去体会!
苏苏冲出门,站在院子里。天蓝得很,有几颗星闪烁在远处。苏苏的饱满胸脯起伏着,勾勒出她此刻的情绪。马高死了,毛毛也死了,浏阳妹子嫁人了,孟东升回院子时只是睡觉,爬起来就去他的那个“红狐狸”。昔日的热闹、说笑、幽默、温馨已是荡然无存。最重要的是戴进的变化。他们夫妻之间现在是有龃龉却没有沟通,有冷漠却没有激情。那天戴进的梅花表不小心掉在地上,拾起来以后就不再走了。戴进顺手把它放在装饰柜的隔板上,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根本就没有要修理它的意思。这事让苏苏非常伤心。因为这块表是他们爱情的证物,凝聚了苏苏一生最浪漫的记忆。时间凝固在精致的表盘上了。苏苏最有魅力的笑容也凝固在她的好看的脸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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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老板看了我的《旷世才子》很是满意。他答应先付我十万,等片子一封镜就付我另外的十万。我本想坚持一次付清,在瞿老板说了很多理由之后,我终于同意了这种付款方式。因为我知道,在做生意方面,瞿老板的口碑并不恶。三天之后,他果然到我家来,从他的那个总是不离身的黑皮包里拿出八扎钱来。数一数,他潇洒地说,你恐怕一辈子是第一次数这么多的钱吧。
老实说,这天晚上我失眠了———如何赚钱曾经使我失眠过,现在如何花钱也同样使我失眠。我决定今后不再写小块文章,也不再写小说,只写电视剧———用一支笔来谋生活。这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我明白,这也是堕落的开始。失眠的夜晚,我感到自己扯亮电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点着,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完全消失。
瞿老板找了一个姓林的台湾人合伙拍摄。一方面这是为了减少投资风险;另一方面这也是增加卖点。因为在影视市场上,合拍片比纯国产片要好卖得多,而且观众也爱看得多。剧本,加上三分之一的投资,这是瞿老板的股份,其余的钱全归林老板出,而利润是五五分成。所以我觉得在商业上,瞿老板算得上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
导演不久就选好了,林老板从台湾请来的,唐伯虎的演员是从香港请来的,其余的大多数就是大陆方面的。瞿老板对我说,这样的阵容,绝对好看。选外景地的时候瞿老板请我到苏杭去玩了一转。在西湖划船的瞿老板对我说,等这部片赚了钱,他就成立一家影视公司,请我当他的剧本策划。我说好好好。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失眠了。
※ ※ ※
孟东升虽然生意红火,但他心里一直有着某种不安。走多了夜路,总会遇到鬼。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那个吸毒同时当鸡头的细毛身上。一个毒品贩子在昆明机场被抓,供出了细毛。细毛供出的则不只是毒友们,而且还供出了一些卖淫女和一些卖淫地点,其中就包括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孟东升被带到了公安局。但他始终没有把副队长咬出来。
没有人撑腰谅你是不敢搞这些名堂的,审他的人说,讲,是哪个给你站墙子?
没有人,孟东升说,绝对没有人。而且小姐和客人之间的交易我也不清楚。
他好象很无辜,呵?审他的人对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助手模样的人说。他们发出一阵令孟东升浑身发冷的笑声。
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被查封了,所有的设备全被没收。孟东升被罚了二十万,还被关了半年。那个姓张的年轻人在出事的当天跑了,在孟东升放出来的时候才回到长沙,什么事也没有。后来被另一家夜总会的老板晓得他有那样的一位表老兄。
孟东升只关了半年就出来了,这是因为戴进在外头作了打点,否则他肯定要在里头呆上至少三年。出来的那天是戴进打的去接的人。孟东升脸色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的模样,他弯腰坐进的士的时候戴进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但是没有说什么。沉默了十来分钟,戴进才问他里头怎么样。孟东升说:黑,黑得要命。孟东升又说:你什么都不搞,也好,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戴进笑了一声,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笑。
苏苏好吧?孟东升问,眼睛盯着前方。
她现在整天泡在证券公司,已经进了大户室了。
是吧?看她好象蛮天真的样子,居然还发得了财呵。
这年头,什么事都是难料的。
那倒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好朋友之间的谈话似乎有了某种客套,有了某种生分。
你还打算搞什么?戴进问,眼睛也是盯着前方。
看吧,我也不晓得。你呢?你还是什么都不想搞?
和你的回答一样,看吧,我也不晓得。
苏苏搞了一桌拿手菜为孟东升压惊。后者喝了很多酒。
你还记得那一回我们在东亚大酒店喝酒的事吧?孟东升回忆起了海南。
那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回喝酒,这个包厢喝了,又转到隔壁包厢喝。个把钟头就赚进了三百万,让马高羡慕得要死。
提到马高,三个都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戴进把手中的酒倒在地上:这杯敬马高了。
孟东升也把手中的酒倒在地上。
苏苏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好大,院墙外头的人都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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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诗班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虔诚的信徒。只有戴进,他并没有皈依天主。但他却喜欢把自己的声音和心灵隐藏到梦幻般的赞美诗中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停留在天空中,就像云朵一样。思想被美妙的声音剥夺,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常常来。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处女弹着管风琴,在她的手指下升起了一阵轻风,戴进开始了似乎向另一颗星球的飘荡。老处女是师范学院的音乐教授,年轻时在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书,教她弹琴的是一位白俄。她爱他,一场浪漫的师生恋还没有真正开始,他就死于了一次意外的车祸。从此她没有再爱上任何别的男人。三十岁以后,她把自己的爱全部献给了我主耶稣。
像这样的故事,在唱诗班的人里还有很多。戴进喜欢这样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善于将自己融入到这种故事所包含的情绪当中。蓝色的情绪,忧伤而美丽,远离尘嚣,像遥远的沙漠尽头的虹。那些人接受他,是因为他唱诗的时候的虔诚。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这就是那座教堂所需要的。尖尖的屋顶,十字仰望苍穹。
从教堂的拱门里出来,回到尘世,尖锐的感触刺激皮肤。
苏苏还没有回来。另一个痴迷者,兴奋于另一种事业。
他看看墙上的钟———梅花表至今都没有拿去修理,似乎夜晚还刚刚开始。桌上的电话,他拿起来,拨到瞿老板家。一场牌局于是在几条马路之外等他。他将叨着一根不点火的烟,将自己隐藏在另外一种声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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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和瞿老板再次邀我到杭州,因为开机仪式在西湖边上举行。塞了红包的记者把消息和照片发往了全国各地报纸的娱乐版。瞿老板说,这就是炒作,从头到尾都要声势逼人。瞿老板还说,你的名字将频频见报,你会越来越有身价。
我在杭州呆了两天就独自回来了。对于拍摄的过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没完没了的化妆、补妆,调试灯光和镜头,刚认识不久的男女演员之间的打情骂俏,这些我都不能适应。在来参加开机仪式之前我刚刚买了一台486的电脑,我只想尽快地回到它身边,练习五笔字型。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向老板,我们站在一家专卖店的门口,稍稍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觉得没有什么话说了。我们都没有提起《新西厢记》的事。我望了望他的皮鞋,发现很脏,肯定很久没有上油了。这很说明那桩倒霉的事以后他的状况,他说他现在改做汽车配件了。
那很好,现在私车越来越多了,生意肯定很好。
难,他说,现在做什么都难。
说话的口气完全变得沮丧,没有信心,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回到家里,练了一气的五笔字型,休息的时候从桌上拿起报纸来看。一份早上吃米粉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休闲的周末报。我在娱乐版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了《旷世才子》的拍摄花絮。另外还有一篇文章。抨击现在古装戏的影视剧太多了。文章说,老百姓还是喜欢看贴近生活的现实题材作品。文章里还有一些统计数字,以支撑论点的正确。
我点了一支烟,躺在床上,想着如果要我写现实题材的电视剧,我会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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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东升有一段时间很是沉闷,呆在家里看电视,实际上是望着电视机出神。有时戴进上来陪他坐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
我还是要做一点事,孟东升说,我不甘心。
戴进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是什么人?孟东升站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我们是闯荡江湖的好汉!
戴进仍然沉默着,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好像在研究上面的有关命运的纹路。
隔了几天,孟东升就出去了。每天早出晚归。
苏苏好奇地问:小孟哥,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呵?
还不是出去找点机会,孟东升说,我相信机会。
面包会有的,苏苏说。
苏苏,孟东升问,最近股市怎么样?
随口问的话,不料引起苏苏喋喋不休起来。这个话题太有东西可说了。可惜孟东升听了半天还是一片茫然。
苏苏你真的成了炒股专家了。孟东升眼里闪烁了惊奇。
我有人指点,苏苏说,那个人才是专家。
孟东升在外头跑来跑去有点像是没头苍蝇。他也不晓得要搞什么事才好。但他记住了一条:吸取了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的教训,违法的事情再赚钱也做不得。有一天孟东升遇见一个好多年没见过面的远房亲戚。孟东升问他现在在哪里发财。这个三十出头的远房亲戚说他刚从云南回来。
何事跑到那里去了?
嗨,你莫讲,远房亲戚说,那边的药材生意蛮好做的。你从那边弄到货,发到这边价格要翻至少两三倍。就是辛苦一点,要这里跑那里跑。
只要赚得钱到,辛苦一点怕什么。
对对对,远房亲戚点着头,忽然想起了似的:你何不也一起来做?
我现在没有本钱呵。孟东升很是感慨,还有一点羞涩。
借嘛,找朋友,找银行,都可以借嘛。
那倒也是,孟东升若有所思的说。
你要是手头有了钱,远房亲戚热情地说,我可以带你跑跑云南。
孟东升要了亲戚的大哥大的号码。他心里头活动了起来。
※ ※ ※
苏苏越来越不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觉得现在跟戴进一起甚至连话都讲得很少很少了。有几次她很想认真地找戴进谈一谈,双方检讨一下婚姻的质量。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戴进淡淡地说,夫妻日子过长了,都会是这样。
不,不是这样,苏苏涨红着脸说,关键的问题是你已经对我失去了热情。连做爱都是如此。
我对自己都失去了热情。
又是这一套戴氏理论来了。苏苏于是又哭了起来。非常伤心的哭。委屈同不平的哭。什么东西在内心里破碎了的哭。
戴进坐到她身边来,慢慢地抚着妻子的颤动的背。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他说。
接着,他又说:苏苏,我是爱你的。
不,苏苏的手并未从湿津津的脸上松开,不,那是过去,现在你已经不爱了。你不爱了。
戴进结巴起来,声明自己一如既往地爱着老婆同志。但他找不到幽默———很长时间来他都找不到幽默。他的表达变得吞吞吐吐,这样反而显得言不由衷。
显然,苏苏很是有些灰心。她开始麻醉自己。一半是在股市上,一半是在舞场上。后者给她上课的仍然是那位猛子。
猛子的拉丁舞跳得非常好。他完全可以跳表演。而苏苏很聪明,学得非常快。协调、默契、心领神会,在人头攒动中他们成了耀眼的一对。音乐一起,他们就开始旋转。音乐一起,苏苏就忘却了身外的世界。音乐一起,苏苏觉得自己成了一尾自由的鱼。
跳得很累,而苏苏需要这种累。这样回到家以后就可以倒头睡去,不给寂寞留下裙子的花边一样长的时间。
跳得很累,由猛子一直护送到下碧湘街街口的那盏路灯下。苏苏的身影很长,很兴奋,也很疲倦。
在一个没有雨的周末的晚上,在毛茸茸的路灯下,猛子在苏苏的颈窝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这一夜,苏苏没有合眼。看着身边熟睡的戴进,她痛苦地想到,背叛开始了。她对自己说,这不能完全怪我呵。
※ ※ ※
孟东升拿出剩下的一点积蓄和从戴进手中借的五万,一共是八万多块钱,差一点跟着他的远房亲戚去了一趟云南。就在他们商量好要出发的时候,远房亲戚跑来沮丧地说,他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过去,当地的药材价格这几天猛地朝上涨了两倍。远房亲戚说,成本太高了,这生意划不来了,划不来了。
不去,孟东升要把五万块钱还给戴进。后者说,急什么,你手头缺钱,拿着用,等你赚了再还。孟东升感动地说了些无用的废话,把钱留在了手上。
三天以后,那位远房亲戚又找来了,说他在湘潭的一个药材批发市场买了两个很大的铺面,钱一时周转不过来,还差个上十万,找孟东升想想办法。孟东升鼻子里哼了一下,说我哪里有上十万呵。
早几天你不是有八万多块钱吗?远房亲戚说,再想想办法,帮我借一点,保证一个星期之内就还你,还加一个月的息钱,三分息,你看呢?
孟东升说我倒不要赚这点息,另外我也借不到钱,我手头的钱大半还是朋友的,你非得找我借的话,我也只好把你去周转几天,你要保证一个星期就还我。
那当然,那当然,远房亲戚高兴不已:这下子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拿纸来吧,立个字据———超过一个星期罚款两万。
如果戴进或是苏苏在旁边,他们也许会制止这种愚蠢的善行。即使是孟东升很聪明,他也没有发现这是一场骗局。那人夹着一包钱走掉的时候他还送到门口朝他挥手———不但义气,而且客气。
过了一个星期,远房亲戚人影子也不见。打他的手机,话筒里送出来电脑播出的早已录制好的小姐的声音,用户因欠费已停止使用。重复地播了两遍。这时孟东升才发觉上当了,气得直捶脑壳。他恨那位远房亲戚,更恨自己。一个走南闯北见过大钱和见过大世面的人,被一个那样的鼠辈拿那样的拙劣的骗术骗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孟东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戴进和苏苏,他怀里揣着那张每一个字都写得歪七扭八的借条,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些复仇的人一样,整天在外头徒劳地寻找那个人的踪迹。他早上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为的是不和戴进与苏苏打照面。
※ ※ ※
在写下一部电视剧之前,我一直懒散地呆在家中。有时出去搓搓麻将———瞿老板早已从杭州回来;有时在家里看看书,听听流行音乐———近来我迷上了摇滚。这天我买了一盒张楚的磁带。我喜欢这个忧郁的摇滚青年,我喜欢磁带里头的两首带点叙事因素的《造飞机的工厂》和《老张》。前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他打出一张红桃3
马车运着夏天慢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
工厂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
准备在夜里飞往月亮
太阳还明亮的照亮四方太阳还安静的
守候着门窗
他打出一张红桃3
马车运着夏天慢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
工厂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
准备在夜里飞往月亮
太阳还明亮的照亮四方太阳还安静的守候着门窗
马抬头看见从电厂送来巨大的能量
零件被碰上机油的手按图纸一件一件的安装
工厂的股票不知不觉在悄悄上涨开始被人谣传
马在睁着眼睛睡觉的夜里看见飞机飞过了工厂
在飞机出事的那天我输掉了我的扑克还被椅子绊倒
突然哭得像个哑巴
一瘸一拐屁颠屁儿往外跑
我还要引用后一首歌:
出门碰见老张手上戴着一只可以下潜50米的手表
以每秒50米的速度向西奔跑
随着理想纷纷向后躲闪跌倒
爱情从他的微笑掉进鞋里假装的逃掉
最后他低头才找到自己的脚
从冬天到四季仿佛又得到时间的保护
他不再困难的祈祷他学会了关心越来越少
好在别的不可命名的美好总会来依靠
他消灭李
他永远开始了坚强的衰老
他说没什么,像对自己说那时刻绝望中最干净的解脱
别人啊听见了开始还问后来都不想太多
冒险的快乐这一条最值钱的纽带
帮助他找到了寂寞骨子里更懂得了不能割舍的结合
他低头找到了自己的脚
爱情从他的微笑跳进鞋里假装的逃掉
随着理想纷纷向后躲闪跌倒
出门碰见老张手上戴着一只可以下潜50米的手表
以每秒50米的速度向西奔跑
空虚大方放肆的力量
在梦想的黑暗中
在梦想的黑暗中发亮
我一边听一边跟着吼叫,一边跟着吼叫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咦,你眼睛都涨红了?晚上搓麻将的时候瞿老板好奇地盯着我的脸。
感冒了,我说,迎风流泪。
这是怪毛病,他说。
这是怪毛病,我说。
戴进叨着不点火的烟,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望着手里的牌。
打牌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有一架飞往月亮的飞机会要出事。
※ ※ ※
苏苏就是在猛子的指点下以五万块钱入市捞底,如今成了一位运气很好的小富婆。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在股市的风险和无数一瞬即逝的机会中发现了自己的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她自觉得在这样的舞台上可以扮演非常精彩的角色。而与她同台表演的男主角就是猛子。自从那个落雨的周末之夜,在毛茸茸的路灯之下,他以希特勒的方式突然袭击般地吻了她的脖颈子,她和他的关系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他不仅仅是她过去的同事,现在的导师,而且成了她的秘密的情人。在难过一夜之后,她接受了他,这就意味着接受了对丈夫背叛的事实。一旦这一关过去了,接下来的速度就是堕落的速度。
在飞快的下坠中,她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爱上猛子。她渴望男人身上拥有的那种冒险的精神,那种粗野中的温柔、大意中的细心,那种建立在财富日增之上的自信,那种有着戏剧性变化的命运起落感,还有那种教父般的居高临下以及男人在床上的疯狂,在猛子身上她都看到了。她对他产生了种强烈的归附感。她很快地就融入了他,失去了自己。
她开始常常夜不归家。
“在同事家中玩牌。”她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是真实。
戴进深信不疑。
你好像越来越爱打扮自己了。
有一天,戴进对她说。
她警觉地瞥了他一眼。她想发现他的发现,结果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没话找话地这么说上一句。
青春消失了,她解释说,要靠化妆品来补救。
起初有些内疚感,有些道德自责,但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痴迷和疯狂。她想到了离婚。这念头起来以后,就越来越强烈。
但是奇怪,她和戴进之间的龃龉倒是没有了。她根本找不到争吵的由头。
※ ※ ※
珠海电视台打出一则警方的启事:在郊外的一口池塘边上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年约三十至三十五之间,穿什么衣,着什么鞋,等等,还有警方拍的一帧照片,希望知情者拨打以下举报电话———于是接着就打出了三个电话号码。一刻钟之内,警方就接到了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租住在他在拱北某公寓楼里的一个湖南口音的男子,三天前傍晚时分出门洗头,结果没有再回来,很像照片中的那个人。
打电话的男人被请到了公安局,他认出尸体果然是租住了他两套房子中闲置的一套的那个自称姓郑的男子。他看到这个租了他的房子住了三个多月的男子胸膛上被人捅了七八刀,吓得都想呕吐了。
确认了尸体,并且确认了死者的湖南口音,还有搜查死者的租住屋时发现一张在全国范围内通存通兑的工商银行的活期存单———上面的存款额是三十余万,警方获得了重要的破案线索。
很快,死者的真实身份就被有效率的珠海警方查清楚了———不仅如此,甚至连活期单上的钱的来路都查清楚了。
有一天,下碧湖街248号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把孟东升请到公安局,询问了他一些问题。在询问的过程中,那两个人的目光尖锐地盯着被询问者的脸,好像要从这张脸上发现语言之外的可疑之处———尤其是在问到从某一天到某一天之间的这段时候他在什么地方,有谁来作证的时候。孟东升被盯得很不自在。回答完问题后他反问道:我和什么犯罪有牵连吗?那两个人用出奇的冷静的声音说,现在是我们问你的问题,而不是你来问我们的问题。
你借了什么钱给别人了没有?那两个人一个人询问,另一个笔录。
借了呵,孟东升奇怪地看着对方。
借了多少?
八万。
你知道自己上了当?
孟东升点头的时候恍然得悟:你们是找到了———
你不要提问,我再说一遍,你不要提任何问题,我问你,受骗上当以后,你是不是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理?
孟东升说,你要是被人一下子骗得倾家荡产,你未必会心安理得?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对方说,你是承认自己有报复的心理了。
不,孟东升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追回那笔款子,因为那笔款子中的大部分钱都是我借了朋友的。
是吧?对方又是那样的目光,盯得孟东升浑身上下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
※ ※ ※
《旷世才子》还在拍摄当中就有人来谈购买海外版权了。瞿老板打电话告诉我,说这下子要发财了。他再一次提到片子拍完就成立影视公司,请我当剧本策划。
你现在就可以酝酿下一个剧本的题材,他说。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
但是他的激动与我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我的生活中,渐渐失去的就是激动。
这天我还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好久未联系过的小学同学打来的,他现在在乡下承包了三百亩地搞养殖业。他请我到他那里去玩。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我去了他的那个似乎一望无边的农场。
小学同学晒得篾黑,穿着一双很长的沾满了泥土的雨鞋,和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站在太阳下头欢迎我。近午时分,我闻到了空气中的柴火烧饭的香味。四面的鸟啼像大雨过后檐前的积水一般欢快地滴落。我说:嘿,嘿,嘿!
狼狗在我身边狺狺地走来走去。
才半岁,你看它长得高不高?
小学同学一边说话一边领着我参观他养的巴西牛蛙和猪圈。他的几个雇工正在那里搬饲料。劳动被人欣赏,他们于是冲我笑了笑。在强光的暗影里那种笑像金刚石一样闪闪发亮。
明年这里全部种上果树———果苗都是从美洲搞来的。
后来小学同学领我来到一处山头,指着四面的几乎裸露的黄土山坡对我说。
他感觉到了我对他的事业的羡慕,就说,如果愿意的话,其实你也可以加盟。这事情做进去了,乐趣无穷。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很久以前我就梦想过上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的确应当包藏了无穷的乐趣。
山脚下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叫我们下去吃饭。到处是回声,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的回声,在城市里找不到的回音。
※ ※ ※
孟东升逃跑了。这是警方的说法。他们盘问戴进和苏苏,因为后者有可能知道孟东升逃逸的地方。后者在被盘问的过程中才晓得孟东升牵扯到了一桩谋杀案中。死者就是孟东升的远房亲戚。他用同样的手法诈骗了三个人的钱。除了孟东升,另外那两个被诈骗者都能证明自己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这就是说,说不清楚的只有孟东升。当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时候,他要么是愚蠢要么是聪明地逃跑了。
他要是回来,或者与你们联系,警方对戴进和苏苏说,一定要告诉我们。
苏苏又是一场哭。因为这是差不多与马高的死一样沉重的打击。
戴进坐在一边,沉默着,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妻子。
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一死,一逃,剩下了他戴进,风从窗子里吹进来,他凉凉地觉到了生命的无常。
苏苏说梦话。苏苏在梦中呢喃。苏苏越来越陌生。
戴进把双臂枕在脑后,想起了在学校教书的日子,想起了海南,想起了马高的健壮幽默和孟东升的机智谈锋,想起了和苏苏的相识———于是还想起了那块瑞士梅花表,这一切就在昨天———但是一切都被迅速改变。
白发的退休女教授,干瘦而细长的手指,管风琴扬起一阵阵轻风,合唱的颂歌,庄严、神秘,无限虔诚。只有戴进不是教徒,但是只有戴进最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种无法证明的力量。
唱诗的声音回旋在教堂的带有图案的拱顶,就像有许多的鸽子在飞翔。羽毛轻轻拂走尘世的痛苦和忧烦。
他回来了没有?那天那个向他和苏苏问话的警察又来了。他连电话也没有跟你们打一个?这就是你的最好的朋友?
警察的问话里有一种不信任的声音。他反感这样的声音。
半夜里醒来,他一个人在床上,苏苏又没有回家。第二天的解释是多余的。他不需要解释,根本不需要。
半夜里他坐起来,想念孟东升。
他不相信孟东升会为了钱而去杀死一个人。但是他为什么要跑呢?
※ ※ ※
瞿老板说片子已经封镜了,现在进入了后期制作。我除了知道他将要发大财,还知道他与那个演秋香的北京小妞有了一腿。这当然不是我打听来的,作为一种男人的骄傲,瞿老板已溢于言表地显示在他的一张下颏很短的脸上,并且还略带着几分夸张。
演艺圈里的女孩子很易得上手呵,他说,没有名的想要名,有了名的想要钱。有了这样的弱点,防线太易得攻破啦。
将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影视公司,他又说,你有的是机会。
可能,我说,不过那是你,机会是对你而言的。
我们共同的机会,男人共同的机会,他说。好像机会的蛋糕已经在他的盘子里了,他手里的刀叉会分一小块给我似的。
好久没切磋了吧?他问道。
晚上他邀了我认识的他的两个朋友在他家里玩牌。
戴进呢?我一边洗牌一边问他。
我打电话总是没有人接,真是奇怪。
你们是问戴进呵,瞿老板的老婆在一旁说,他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
听说他老婆跟一个什么炒股票的大户好上了,要跟他闹离婚。
那他不会同意吧?瞿老板说。
哪里,听说他同意了,还很干脆。
离掉啦?
应当是这样的吧。
他家里怎么没有人呢?瞿老板不解地问。
最近一个多星期他都没到教堂里来。肯定是到乡下去了。他跟我们唱诗班的一个人说起过他要到乡下去住一段日子。
那天晚上我又输了牌———我与运对抗,但是最后仍是输。我走在半晚的街上,听到自己的足音很响。我走在这个城市的里面,走在生活的里面。我什么都不想,脑子像是早就被人挖空了。我的眼前只跳跃着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
——完——
看完只能长叹。
脑子像是早就被人挖空了。我的眼前只跳跃着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
有些难受。
那天晚上我又输了牌———我与运对抗,但是最后仍是输。我走在半晚的街上,听到自己的足音很响。我走在这个城市的里面,走在生活的里面。我什么都不想,脑子像是早就被人挖空了。我的眼前只跳跃着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