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里的宝玉
记得初次看〈红楼梦〉,翻书很快。一本书就要读完,却没有什么悲悲喜喜。正失望着,眼前跳出一段话: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只不言语,似喜似悲。。。。。。飘然登岸而去。。。。。。”
不设防地,我竟被这个凄清的场景给镇住了。动心之余,我感到了痛。生命里有许多痛;它让我们感动,让我们沉思,让我们循着这莫名的心悸走遍记忆每个角落。我什么也不再想了,眼前就出现一个画面——
在天光雪影之间,宝玉光着头就这样站着,满脸落寞;忽然他一转身,走了,不见了。。。。。。
有如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的慢动作,反复在我意识里放映着。它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深入我内心,将我最隐秘、最不掩饰的情感挖出来:好象自己像个忧伤的孩子被弃置在荒茫之中,没有语言,也没有人烟。周身寒风肃杀,而我一人却,立在那里!
后来又有多次拿起书,可总在那里时心会忽地一颤。这是可以感动你一千次、一万次的东西。像我这么一个悲观的人,很容易把一切绝对化;我把那幕里的宝玉唯美成非常干净、却又绝对悲剧的人,他光脚踩在清静的雪地里,不想林妹妹,不想身后的富贫荣辱,心中只有悲哀,就像这旷野。。。。。。
甚至,我还会想到:望向深处/那一双眼睛的孤独。穿过岁月千年,我在宝玉察觉不到我的地方凝视着那露珠——孩子般的眼睛,纯洁却不掩其哀愁。我敢肯定,这就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诗:直接逼近你心,然后打动你。在世界精选的事物之中,它是最完美的,它淡然地伟大而美丽!
有时候,为了生存,我们需要一些谎言,需要接受污秽世界的影响。会犯一些小小的罪行、会欺骗自己委屈自己。而我,在一阵盲目之后,站在这幅画面前,感受那份寒冷,心里会陷入不安:我看到自己身上有世俗、乡愿的影子,我在宝玉面前无颜以对。惧怕那双清澈眼睛。
走过了一些年,我曾在各种场合见到了“雪光里的宝玉”:在那片金黄的麦田里,鸦群飞舞,红头发的凡高站在画板前,激情冲动,他看不到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希望,他扣动了手中的扳机;在俄罗斯高大的白桦树旁,叶赛宁灵性流动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他曾认真赞美过的原野,他的欢乐,他的清新,他那乡村式的领巾任风翻飞;火车呼啸而来,我们的诗人海子手握〈圣经〉,神情宁静地躺卧在冰冷的铁轨上。。。。。。
有一种说法叫“大音希声”。我知道事物的沉默带给我的震撼,坚信冷静中的思索更能点燃我的心灵。即使在面对着烦杂的喧闹时,我仍明白自己骨子里的宁静。就像宝玉,他的无言,他的美丽。我向往一切寂静到令人发慌的东西,他里面必定有着可叫我心碎的灵魂。
——我喜欢那种破碎而又完整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