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弗洛伊德是很了不起的。他对人类潜意识的挖掘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极至。我的这篇小说弥漫着浓郁的潜意识味道。它是虚幻的,而又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需要去深味。
艺术。强权。人性。自由。在这篇充满潜意识味道的小说中,我试图用童话般的色彩,卡夫卡式的荒诞来解构它们间的关系。或许我们生活的圈子本身就有些荒谬,只不过因为纷繁复杂的细节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而无法认识。然而,阿尔?贝加缪告诉我们:诞生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
一
我很喜欢做梦。我大概从小就与梦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梦大都很单调。我梦中的第一个对象是我妈。我梦见她拿着一根鞭子追我。这显然是个噩梦。我梦中的第二个对象是一根长长的石柱子,上面爬满了无数的蚂蚁。我感受到了那种痒痒的感觉,不经意间就被弄醒了。我梦中的第三个对象是一只木盆子,里面装满了水。我头伏在旁边把它当镜子照。猛然间有人把我往下按,我就被潜进水中呼吸。呼吸了几口,我感到难受,就变成了一条鲤鱼,干脆躺在盆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后来一只粗糙的大手向我伸来,把我抓住,提起来放到砧板上,咔嚓一刀,我就被惊醒了。
我经常被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困扰。我对这些梦都很费解。我妈妈对我十分的好,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也从没有见过像梦中那么长的柱子。我家洗脸也根本不用那种木盆子。然而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问我妈妈,妈妈说不知道;我问我爸爸,爸爸也说不知道。后来我就干脆不问他们了。
我二十岁时,还在一所大学里接受教育。我的同班同学接受的是高等教育,而我接受的是初等教育。原因是我有智障,给我传输高等教育是和我的智力过不去,所以只好尊重我的智力选择。这看起来有些不合逻辑,一个班上怎能推行两种教育?可现实还是做到了。原因是我爸爸很有钱。有钱人可以不合逻辑。有一次我把数学题一加一的答案写成了三,被爸爸看见后,他立即就把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们学校的教育质量怎么这么差?你们内部是不是该来一次大换血呀?后来这校长就来亲自教我。我知道他已被降职了。因为真正的校长是不教书的。又有一次爸爸检查我的作业,我还是一加一等于三。爸爸看后勃然大怒,将作业本子撕得七零八碎,满屋都是。我傻傻的不知他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儿。我是尊敬我爸爸的。我又将满屋飘飞的纸片凑起来,用口水把它们重新粘好,递给爸爸看。我说:一加一等于三没错呀,爸爸。一个妈妈加一个爸爸不是得出了我和爸爸妈妈三个人了吗?爸爸听我说完,愤怒的表情开始出现了转机,甚至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拍拍我的后脑勺,说:没想到你还会思想了。嗯,有进步。后来,那位校长又官复原职。校长把我请到办公室,严厉地对我说:喂,小子,你是不是耍我?我听后就哇哇大哭起来。他立即捂住我的嘴,悄悄地对我说:别嚷嚷,别嚷嚷。待会儿我给你买糖吃。这样我就不哭了。
后来校长对我很客气。他还吩咐他手下的老师也要对我客气。可我这个人的傻脾气弄得我有时将客气误认为是不客气,把不客气又当成是客气。比如,我们的马老师曾经就不无关心的将我安排与一位十分漂亮的女孩同桌。可我就是不干,非说他没安什么好心。因为我听我爷爷讲过一些历史故事,从故事里了解到那些专事献美女的人大都没安什么好心,不是想让受美女的人兄弟反目,就是想他父子相残。这种类似于拉皮条的人最狠毒。不过我认为他没安什么好心还出于另一个原因。这就是:那个女孩有体臭。我就想马老师是故意让我受这份罪。牛尿马粪的臭味我闻得,可人身上的那股臭味我硬是闻不得。一闻了我就翻白眼、吐白沫、抽搐、流涎。我也曾做过一些适应性的训练,但效果不佳。所以我注定与美女同桌不成。
后来马老师见我对他的好心好意不领情时,就干脆把我安排在了最后一个,与一位得了脑膜炎的女孩同桌。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让你同傻子在一起,让你变得更傻。可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如果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他也就不会这么想了。就这样我站起来向他敬了个礼:“谢谢老师。”我觉得他对我实在是太客气了。
我跟那个得了脑膜炎的女孩也有过思想交流。为了图简便,我常常称她为“膜女”。开始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像两个哑巴。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得了脑膜炎,所以看到她如此的沉默,就以为她很高傲,瞧不起人,对一切都不屑一顾。我也就装起高傲来:你不屑于我,我也不屑于你!于是我们俩都憋着不说话,像是在表演憋气功。没想到这一招还招徕老师的意外的表扬:“嗯,那后面两位同学比较认真!”其他同学嘘声一片。
我们沉吟了两个月都没有说话。到了第三个月,我们还没有说话。她像观音菩萨打坐莲池一样,没有半点因沉默而显得心浮气躁。其实她长得也蛮好看的,只不过脸上雀斑多了一点。但这不影响整体美观,在我眼中她还是美女一个。但是她脑力上的缺憾还是令我有点看不起。虽然我自己也是个智障,但这种同类瞧不起同类的事多着呢,所以我对自己的这分鄙薄也就理直气壮了。
我有点憋不住了。为了能引起膜女说话,我在想着多种方法。但我绝不主动开口与她建立对话关系。因为如果这样的话会显得我没有风度。大都有风度的男人不开口说话,女人都能很自觉的与之建立对话关系。我用的是另外的方法。
那天我在家里躲着吃了很多半生不熟的黄豆、巴豆。然后又吃了几叉子人肉。为什么我只能躲着吃这些东西呢?一是因为我爸爸不准我吃黄豆、巴豆。这东西吃了会在肚里发胀,而且越吃越上瘾,不能控制的话就会胀死。我家农场里的那几头大肥猪就是因为吃这些东西胀死的。显然,我爸爸把我的自制力与猪相提并论了。二是因为吃人肉需要有关部门颁发的许可证。我家虽然有财力办个许可证,可我妈妈硬是贪小便宜,不肯花这笔冤枉钱,还建议我们偷偷地吃。我爸爸开始还持反对意见,说吃几块人肉还偷偷摸摸,太有失有钱人的身份。但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后,他也就认了。我至今还没想明白一个晚上的时间竟能改变一个人的操守气节,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蹊跷。
别以为吃人肉是对人道主义的严重挑衅。这里可是二十二世纪。人们的思想比起上个世纪的人来更聪明、更灵活、更善变,不再对什么“主义”顶礼膜拜。如果现在谁还谈什么“主义”,人家就会说你迂腐。也就是说,你像上个世纪遗漏下来的奔四电脑一样可以进回收站了。况且,上个世纪的人早已把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吃得只剩下几只配种的了。如果再吃,每个人也只能以细胞来分配。这对这个世纪的人来说,不是聪明的办法。于是,有科学家跳出来建议:让它们先生崽吧,生完崽再吃也不迟呀。其实这时的克隆技术和无性繁殖技术也挺发达的,但人们总说这样做出来的动物不好吃,肉稀稀拉拉的,而且不够野,野的才好吃。所以还没等到那批野崽子生出来之前,只好先委屈一下吃点人肉应应急。
我们吃人肉也并不是毫无人性。我们还是讲究一个公平交易的原则。穷人们找不到钱了,可家里的子女还要读牛津、考哈佛,而且自己也要吃穿,没办法之下,只好用身体来做交易,换得一点钱来维持。也许会有人想:何必卖身体呢,顶多卖点血不就得了。可现在的医学技术剥夺了他们的这点权利。针对上个世纪义务献血的不积极,这个世纪的血可以人工制造了,而且质量有保证,不用担心恨滋病的交叉感染。顺便说一句,爱滋病在上个世纪末就已被攻克,恨滋病是这个世纪才发展起来的一种新型传染病,至今还没被攻克。听说这病比艾滋病厉害得多。造物主不断的给人类出这样的难题,大概是要人类永远都别闲着,应该有所追求,以免因科技进步而产生骄傲自满情绪。就像马老师一样,教会了我算一加一,又继续给我出一加二的难题,让我不得停止思考。为了激励科学家们攻克这一难题,来自瑞典的诺贝尔基金会许下承诺:谁要是能攻克恨滋病,谁就能获得一亿美金,并授以诺贝尔基金会名誉会长、终身诺贝尔成就奖。所以这个世纪的科学家也就慢慢多起来,不像上个世纪的那么少。由于这一课题的研究太费力伤神,许多科学家年纪轻轻就谢了顶。我家隔壁就住了一位。每天半夜了他还拿着玻璃器材研究个不停,那光光的脑袋透过窗户活脱脱像个超大电灯泡。玻璃器材的碰击声和破碎声经常搅得我们全家都睡不好觉。我就想:这事怎么就没发明家来管管,应该造出一些不易发出响声、不易破碎的器材来嘛。这些人的职业道德哪儿去了。要知道如今妓女姐姐都讲究职业道德啊!这样比起来,妓女姐姐都要比这些发明家的素质高。幸亏他老婆是器材厂的,经常从厂里偷带一些器材回来,够他摔的。而且谁硬是要卖血那也不是为钱而来,要么是自虐,要么是身上的血确实是多得血管都已装不下,亟待排解,因为这里的人血便宜得像上个世纪的黄金,十块钱可以买一大桶了。
卖自己肉的人都是很悲苦的(假设还有“悲苦”)。遇到有一点同情心的买主还好(假设还有“同情”),一拍两响马上就可以成交。可遇到一些挑精拣肥的买主就比较麻烦了。我就亲眼见到过这种场景。
我爸爸做事向来都是比较挑剔的。星期天一大早,我家门前就排满了前来卖肉的人。他们大声嚷着要见我爸爸。因为他们怕我爸爸的管家会坑他们而从中它自己受益。管家不是人,而是具有了人的模样的电子计算机。它因为长期与人打交道而感染了人的一些狡诈和自私。管家说:何必要打搅老板呢,你们相信我吧,就在我这儿卖,我是不会坑你们的。可他们还是不肯。我爸爸听到外面吵得凶,便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裸奔而去,想看个究竟。值得注意的是,我爸爸睡觉从来不穿衣服,家里的几件睡衣放在箱子里都发了霉。他每天起来晨跑也是一丝不挂。这是这个世纪的时尚。任何时代都有自己的让前辈不可思议的时尚。在这个世纪里,只要你起得早,就可以在大街上欣赏到各种年龄层次和美感水平的人体艺术。他们在晨炼。
我爸爸裸奔到众人面前,他们的吵嚷声就渐渐的暗淡下来。这并不是因为我爸爸光着身子令他们产生了敬畏心理。这种镜头他们看得也多了。只不过他们对我爸爸的大腿根部硬是有那么一股割舍不掉的留恋。众人摇摇晃晃。管家维持秩序:哎,请大家排一下队,讲究点秩序。他们也就听了,安安静静的站好。这些卖肉的人大多以中年男人为主。也有一些老头,还夹杂着不少的妇女。他们直钩钩的看着我爸爸的大腿根部,竟忘了向我爸爸发问。我妈妈当时看到这一幕,不禁打了个寒噤。于是她急冲冲地翻箱倒柜找出一件长袍睡衣,拿了就向我爸爸身边跑去。她怎么能甘心让自己老公的身体像展览一样暴露于公众之下呢?尤其还有另外一些妇女在场。她觉得老公的身体只有妻子才有欣赏权。我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方面有些保守,简直像上个世纪的人。
我爸爸穿上妈妈给他披上的长袍睡衣后,下面的人才正式发问。
“老板,我觉得现在人肉应该要提提价。”
“提价?我又不是物价局的,没这权力。”这是我爸爸的声音,“就这个价,你们不卖我不会跪下来求你们。反正人肉我也吃得有点腻了。要提价找物价局去。”听了这话,一些年轻一点的男人和女人便开始骚动起来。他们觉得我爸爸的这话也有点道理,接头交耳商量了一下后,便热热闹闹地到大街上游行示威去了。口号是:“物价局不提价,我们就一丝不挂。”这就是要找物价局的麻烦。可口头上喊喊没什么威力,不够刺激,也不能引起媒体的足够关注。所以他们干脆就把衣服全脱了,男的脱下内裤给女的戴在头上,女的解下乳罩给男的系在腰上。这样相互交换后还总觉得缺点什么,他们就把自己的脸撕破,然后用扯下的几根阴毛沾脸上的血相互写字。乳罩上刚好写:“提价”二字,内裤上也刚好写得下:“我要活”,有的人身上还写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字样。他们就是这样一副装束在大街上游行的。
留下来的尽是些老弱病残。我爸爸很不耐烦的把他们招进来,用手捏捏他们身上的肉,算是检查。我爸爸对检查这一关是非常慎重的。上个世纪许多国家感染了疯牛病,就是因为他们在进口欧洲某个国家的牛肉时检查机关没有把好关。我爸爸知道这段历史。
“你不行。”我爸爸对一位长着白花花的胡子的老头说。
“哎,您就宽容宽容嘛!”老头边说边用干枯的手颤抖的向我爸爸递过一根烟。
“你这太干瘦了,我怕你是有病。你还是回去吧。”我爸爸不无厌烦地说,并一巴掌拍掉了老头手中的烟。这上个世纪的礼节对我爸爸几乎没什么用。这老头老得可爱,竟然还不知道这一点。
“老板,我求求你了,你要了我的肉吧,我这身上的肉可尽是瘦肉呀。”说完,老头还一本正经的跪下了。见我爸爸还不为之动容,他又补充道:“您行行好,您行行好吧!”我爸爸被他缠得没了别的办法,只好答应。我爸爸把手一挥,管家便拿了一把尖刀上来。他指着老头手臂上的一块耷拉的肌肉说:“这虽然老了一点,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是要了吧。”于是,管家把刀插进了老头的肉内慢慢的搅动起来。老头的血液很干,过了好久都没见到他的血滴出来。老头一面看着尖刀在他身上切割,一面还向我爸爸点头微笑,很明显是在表达感激。我爸爸一面在他身上选取,管家就一面切割。一切都做得那么的有条不紊。我爸爸之所以不让这拿刀的活给厨师干,是因为我家的厨师都不够细心耐烦,我爸爸怕他们做不好。
割完之后,老头身上窟窿满布,血液这才染红他的衣裳。我爸爸给了他几个钱,他就连忙点头。嘴里还忙不迭的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倒退着出去了。其他被选中的人从切割房出来,缺胳膊的缺胳膊,少腿的少腿,断指的断指,掉耳朵的掉耳朵……反正出来的时候少了器官却多了钱。并且,他们从此也就可以跻身于残疾人的行列,可以享受残疾人的特殊补贴了。不过,还得先办个残疾证。这是规矩。否则即使你身体残缺得只剩下一只脑袋,你也是个正常人,身份得不到认可。
摇臂呐喊的队伍在通往物价局的路程中还愤怒的砸了几家麦当劳和肯德鸡店。顺便说一句,在这个世纪里,麦当劳和肯德鸡的普及程度就像上个世纪的小吃店、快餐店,人人都可以开。这就使得麦当劳和肯德鸡迅速贬值。因为大凡多的东西都不怎么值钱。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砸这些店。不像是出于嫉妒。
物价局的大门是用汉白玉石雕砌而成的。上面刻着各种花纹和人体,显得有点像上古时期的壁画。物价局的其余的建筑则是用高分子材料建造的。有点像草原上的蒙古包。只不过比蒙古包气派多了。它的地基是可以往上缩的无数的小轮子。因此它有很强的流动性,可以像打游击那样到处转换地方。有一句话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以前的民谚,现在不管是营盘好还是兵也好,都可以流动,这是这个世纪的发明。几个机器人紧紧的守卫着物价局的大门。它们的脸绷得紧紧的,大概是科学家们没有给他们设计哭笑功能的程序。这不是科学家们懒惰,而是它们的特殊身份注定他们只能是这副表情。在上个世纪很多感情丰富的人干起这一行时都是这模样。我就想这真是残忍。幸亏这个世纪有机器人来代替了。机器人不是人,所以它们的那副表情也就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
他们游行的一伙人朝物价局涌去,一位腰挎乳罩的白面男人大声嚷:“我们要见局长”,被门卫一拳打去十丈远。它们还学着人的口气说:呸!你也不瞧瞧你是什么东西,想见局长,你也配?最好给我远点滚!这一行径激起了游行人的公愤,他们便一起向大门里面冲去,并且和门卫扭起来。有的人指着脸上的伤痕(其实是自己弄伤的)大声喊:啊,门卫打人了,门卫打人了!一时间一些力气大的男人便和这两个门卫打了起来。他们好几个对付一个,门卫就难以招架了。只见各种零件从门卫身上掉下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总算出了口恶气。但当他们涌进门里时,物价局早就逃之夭夭了。原来是局长怕奋起的民情会捣毁建筑,所以走为上计。那些建筑的底轮就是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的。众人懵懂一片,相互观望着彼此的装束,都不禁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我爸爸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我妈妈表示了相当自信的问候:“早去早回啊!”我爸爸只嗯了一声,语调中也露出一种稳健的自信力。他们给我爸爸的罪名有两种:一是煽动民众企图捣毁政府机关,因为那群人是听了他的一番演说后才去的;二是消费人肉没有许可证。这两项罪名按白皮书上的规定足可以让我爸爸在监牢里安享晚年。我倚在门边呆呆的看着一个警察为我爸爸打开警车车门。
或许就是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