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太平镇之所以称之为太平镇,就是因为这里治安很好,看起来很太平。因此,在这里居住的人都不是一般的普通百姓,而是像我舅舅和膜女他爷爷那样有身份的人。我家当初是靠沾我舅舅的光才得以取得居住在太平镇城外的权利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好像无论在哪儿都是我的好住处,即便是地下室、破庙,都觉得是一种奢侈。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此不再赘述。
值得注意的是,那天我和膜女在太平镇的大街上被上头派来的联络员塞进车内后,他们还给我们蒙上了一层漆黑的布带,不让我们看清去的路线。我想:要是在这布带上掏两个洞供眼睛视觉,再让他们在我们背上分别扛上一口铁锅,准像日本动画片中的忍者神龟。可他们只管着向上面交差,就没有考虑这么有创意的设计了。我只等待着命运会对我好点,不要让我什么都得不到,不然那我就忒惨了。
在车里,我和膜女被紧紧地夹在中间。我们两人的手分别被四个人丝毫不动地拴着,要是身上某处痒痒,还得请求夹克衫帮忙代挠。我一男的倒好,没什么好尴尬的。可膜女就不一样,这些夹克衫里面又没有女性,都是身高八尺的汉子,要是脖子以下,膝盖以上的部位出现痒痒,那肯定要被他们占尽便宜。所以膜女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痒。我也为她捏着一把汗。可痒这事,不是说来就来,说不来就不来的,就像宇宙中的彗星,说不清其规律。不一会儿,膜女就扭动着身子,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痒。我也没办法帮他,就冲着旁边夹克衫吼道:喂,没听到她说痒吗?快帮忙挠挠!膜女赶忙说:不用不用。我还能忍会儿。我说:膜女,都这个时候了,就别再清高害臊了,现在不是这个氛围。其中一个声音说道:好吧,那我就做个人情帮她一把——呵呵。我第一次听到这些夹克衫发出笑声。随后,就只听见膜女从鼻孔里冒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想,大概是他们在动手了。我就说:对不起,膜女,是我害了你。她说:没事,我理解。没想到她现在如此会理解人,以前可是倔得很呐。
他们没有把我们带到我爸的那间地下室,而是另外的一间。我也不知我爸此刻是活是死,心里空荡荡的。如果爸也不在了,那我就不该再拖膜女下水。这就罪大恶极了。当时他们把蒙住我们眼睛的布带取下来后,我睁眼看见的是壁灯照耀下的几张嘴脸,陌生中又带着点熟悉。最疑惑的当属膜女。当时她看到眼前这种比停尸房还要阴森冷峻的场面,很是紧张。我不停地劝慰。
“不要紧张,别看这些人长得凶神恶煞的,其实很好相处。”为了解除膜女的紧张,我又不小心向她撒了个谎,好让她从容面对眼前的这一切。膜女也很合我的拍,听了我的解释后,她长吁一口气,说:嗨,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怎么还把我们的手拴着呢?叫他们松开啊。看来,她已经开始从容了。我也意识到这一点,要他们松开我们绳子拴住的手。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白大衣点头示意,旁边的几个随从就给我们把绳子解开了。
“对不起,我们这样也是为了安全起见。现在你们可以交待了。”络腮胡正襟危坐在中间,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倒有点紧张似的。而这时,膜女开了口:交待什么?先把大傻头他爸交出来再说吧。显然,从她的口吻里可以听出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络腮胡说:呵,还跟我谈起条件来了?今天你们必须得交待清楚才能走出去。我对膜女说:好样儿的,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她得意的翘了翘嘴,说:这有什么,与人斗嘴皮子是我生平一大爱好。她依旧不屈不挠,而我却变得口痴了。膜女说:我生平就是爱跟别人谈条件、抬扛,这已成为我的一种习惯,没法改掉了。他说:今天我就来帮你改。随即吩咐手下把各种刑具拿出来亮相。什么钩子刀子叉子链子锤子剪子钳子,故意被他们弄得叮当响。虽然这地下室显得有点昏暗,但那层明显的金属光泽还是明晃晃地使人看了心寒。我心里一紧一紧。
“你不交待不要紧,我这里有中国历代十大酷刑,还加上二战时期希特勒集中营当中的各种经典酷刑,我们这里一应俱全,随你选吧。”我满以为,膜女这个弱女子会被这些刑具吓得尿裤子,可是只听见她说:哟,这么好,还可以自选?原来你们这里是刑罚大超市呀。好好,不过我不想选,因为我得尊重我自己的人权不是?络腮胡说:哈哈,人权?人权只有在有其他人看着的情况下才有,而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看着,所以此刻你有没有人权完全是我说了算。她听到这话,也显得很无助,不一会儿急得跺起脚来。这时我就只得圆场。我说:长官,这膜女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现在把她交给你,你就慢慢审她吧。关键是我和我爸爸可以走了吧?他说:走?走到哪里去?在你表哥的反动诗还没下落时,谁也走不了!我说:到外面的世界去呀。这里我实在是住不惯。关于我表哥的反动诗,她都知道。我又指了指膜女。但是他还是把我们俩关进了铁笼子里,准备押后再审。
我和膜女住在同一个铁笼子里。每天送饭菜的卫兵都偷偷地看膜女一眼,有时还当着我的面将我碗里的好菜夹到膜女碗里,以为这就会获得一点膜女的好感,以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殊不知,饭菜刚一送到铁笼内,膜女又把好吃的还给了我。气得那卫兵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给吃掉,可吃掉我他也做不了主。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和膜女在铁笼子里把碗里的好饭好菜嚼得叭唧叭唧响。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觉得受害最深的非我莫属。可是膜女并不这样认为。她看着自己的优美身材被无端地关进了铁笼子里,开始学着反思,并渐渐地把矛头指向了我。根据前面我的种种发言,她似乎从中听出了什么。当时她凝神抿嘴,冲着我发愣,我就知道会识破我的小阴谋。果不其然,终于在某一刻,她朝我发表了一点不满。她说:我这两日一直在纳闷,我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间进到这冰凉的铁笼子里来呢?到底是你搞的鬼。我说:你以前不是说过你表示理解吗?她说:以前是被你给蒙得晕头转向了所说的糊话,那不算。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说的话才算话呢?她厉声说道:你别把话题扯开了。我现在倒想问你,你给那个络腮胡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说什么把我给他慢慢审,还有什么表哥的反动诗我都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我可不干。你今天得给我一个交待。我说:你看咱们都成这样儿了,还谈什么交待不交待的。咱们要紧的是想办法和我爸一起出去。她又说:噢,现在想到我啦?开始怎么只说要和你爸出去?我说:还不是想我们先出去后再想办法救你出去?她说:你倒说得溜溜转,我看你和那些白大衣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把我当成是一笔交易。我说:小膜女,不要这样理性了好不好?咱们还是来点感性的东西吧。太理性了会显得特别枯燥和痛苦。她说:那倒是,不过我就是当初对你用了点感性才导致今日被关进铁笼子的结局,且还关得心甘情愿。你说这不更是一种悲哀吗?我没其它话好说,只是说:你言重了。现在咱们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就不要再相互指责了。
那天和膜女在铁笼子里的谈话就是这样的。此后,刚刚才学会温柔的她又开始恢复了她暴戾的一面,我感觉是在和一只母老虎关在一起。这可以通过以下细节看出来:又有一个卫兵给我们送饭来,还是偷看膜女,依旧是把盛有好菜的那一碗递给膜女。膜女说声谢谢。等到饭碗端到我们各自的手中时,她就猛虎扑食般地朝我扑过来,把我碗里少得可怜的几根排骨抢光,我猝不及防。其实她当时并不见得很饿,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让我吃不饱饭,让饥饿折磨我。因为她知道我有这样一个习惯:没有好菜就吃不下饭。因此,我刚开始还让着她,合着点青菜叶子把饭给生吞下。可次数一多,我就有点恼怒了。可这也没什么办法。那些卫兵玩起了黑哨裁判的游戏,每当看到我争抢膜女碗里的菜时,他们就凑过来拿警棍狠狠地敲我的头。我只得收手。可膜女在我碗里抢食时,他们背过脸去视而不见。我气得发晕。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在铁笼里的日子自己完全是苟活在他人的举手投足里。由此,我特别希望自己变得力大如牛,坚硬似钢,将这一根根拦住我的钢筋像拉面条一样拉开,好从容地走出铁笼,再把他们一个个捏成橡皮人。可现实还是这样残酷,我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加上在地下室的日子阴郁不堪,身上数得清的勒骨是与日俱增。可来自膜女的关心却越来越少。我就想:难道恶劣的环境真的能粉碎曾经的一切吗?
我和膜女在铁笼子里的日子日渐沉默起来,都很少说话。她不想跟我说话的原因是认为我当初在情感上欺骗了她。我不说话的原因也是我当初欺骗了她心里有点惭愧。可现实的问题是要我们交待表哥的诗作问题。我知道她绝对不知道。但已经被拉下了水,跟那些白大衣说了也没有用,索性只能将错就错。有一天他们给我们放影像看,我欣喜若狂,感到他们还是人性未泯,还知道关心我们的精神生活。可是等到真正放映时,我才发现他们的出发点并不是这样。镜头里竟是一些血淋淋、惨凄凄的画面。旁边还配有一名解说员帮我们讲解画面的内容。有的是割鼻子,有的是砍掉了膝盖,有的是割掉生殖器,有的是一刀一刀割肉片,那叫凌迟。还有五马分尸,腰斩,插竹签,往眼睛里灌辣椒水,往伤口上撒盐等等。讲解员边放着这些画面,边解说这些刑罚的历史渊源。但是由于他戴着白色的口罩,说起话来就有点不太清楚了。但是那一幕幕画面很清晰,看着足够让人不寒而栗。最后讲解员脱下口罩,很严肃地问了句:你们到底选那种?
上头要我和膜女观看这些画面完全是出于恐吓的目的。要我们积极主动地交待问题。可是,我们确实很无辜。我不知道表哥的诗对他们来说究竟有多大危害,反正我也没亲眼见过。我总觉得他们这样逼迫我们交待很过分。
十三
我和膜女关在底下室的笼子里,很像被封闭在某个箱子里的小匣子里,完全活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因此,对世界的看法也就不太乐观。慢慢地,一些行为也就不太合乎常理了。膜女常常把一只腿扬到头部,然后把裙子底下的内裤拨开一条缝,把尿撒在铁笼子的钢筋上。这种行为虽然很不雅,但是颇受白大衣们的欢迎。每次等到这个姿势出现,他们都会放下手上活计跑过来围观,美其名曰欣赏膜女的行为艺术。我每次劝阻膜女不要这样,但她好像还在气头上,根本就不理我。后来理我的时候,她才告诉我:她是想让钢筋受潮生锈,这样才有可能将铁笼子慢慢氧化瓦解,从而获得铁笼外的自由。于是,我也跟着她一起不合乎常理。我就握着一根一根钢筋用牙齿磨起来。结果可想而知,我的几颗门牙被磨得平整而光滑。只不过相对于两边的臼齿来说,齐刷刷短了一大截。上门牙和下门牙就不能严丝合缝了,形成一个很大的洞缺。一咧嘴就可以透过门牙的洞缺看到我深邃的喉管。这种方法理论上说可以值得一试,可后来发现时间上不允许,或许还没等到铁笼子氧化瓦解,自己倒先被那些狰狞的刑具给瓦解了。所以也就只得半途而费。当时,膜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要嘲笑她时,她的解释是:总得要在摸索中前进吧?我说:是,没错。咱总算开口对话了。
第二次,我们想在理论上证明我们是无辜受害者。当我们被那个络腮胡再次提出来受审时,他显得彬彬有礼,表现出一副谦谦君子相。这更令我不寒而栗,因为这不是他的常态,明显是变态。他说:怎么样?是老实交待还是选择刑罚呀?考虑好没有?我这人还是挺民主的,尊重你们的选择,要不然早就对你们下手了。这就是说,受刑只是迟早的事。我当时明显缺乏热情,不知怎么交待。膜女又开口道:我们真的不知道要交待什么。络腮胡说:交待他表哥的反动诗在哪里啊?膜女说:你说我们这些小孩子怎么会知道?我觉得你们这种行为很盲动,很无知,很愚昧,不讲一点科学事实依据。络腮胡子说:别乱说,我们这可是正规组织。你倒说说怎么不讲科学事实依据了?膜女说:首先,我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表哥的事?再次,就算假设我们都知道,你能证明出来吗?如果证明不出来不就是无知愚昧盲动不讲事实依据了吗?络腮胡被她这么一说,倒是先愣了一下,摸了摸脸上毛扎扎的胡子,思忖片刻才说:这个不是我们工作的范围,脑袋虽然是长在我们脖子上,但思考不是我们要做的。如果要我们证明你们是知道的,那就请你们先证明自己不知道。没想到这个络腮胡也够狡猾,又把难题抛给了我们。膜女说:这个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们证明出来有什么用?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在你们的肯定和否定中。他说:如果证明出来了就放你们走,我们的政策是,不放过一个不无辜者,也决不错怪一个无辜者。膜女说:那好。我现在开始证明我们是不知道的。请帮忙拿点笔和纸来,我习惯在稿纸上证明。再说,白纸黑字写着到时候你们也不好抵赖。胳腮胡大方地吩咐手下笔墨伺候,等着看膜女的好戏。只见膜女在纸上慢条斯理地写下:
现有大傻头表哥的诗作无数,求证:膜女和大傻头知道其下落。
证明:∵ 大傻头表哥是诗人,
大傻头表哥思想不正常,
∴ 大傻头表哥的诗作=反动。
∵ 诗作反动,
∴ 胳腮胡等要收禁,
∴ 必须要有人知道且要交待。
∵ 其他人与大傻头表哥无关系且不知道,
∴ 与大傻头表哥有关系的知道。(排除法)
∵ 大傻头与大傻头表哥有关系,
∴ 大傻头不该不知道。
∵ 膜女与大傻头有关系,
∴ 膜女与大傻头表哥也有关系,
∴ 膜女也该知道。
又∵ 没有人证明膜女和大傻头不知道,
∴ 膜女和大傻头不知道=未知
且∵ 没有人证明膜女和大傻头知道,
∴ 膜女和大傻头知道=未知
∵ 未知=未知
∴ 知道=不知道(等量代换)。①
∵ 现在膜女和大傻头被抓且要求要交待,
∴ 膜女和大傻头是知道的。
∴ 由①也可得:膜女和大傻头不知道。
膜女的这番证明看起来有条不紊,其实其中也有些强盗逻辑,颇显脑膜炎患者的风采。可是当时络腮胡没有心思一条一条看下去,更不可能去深究其中的逻辑漏洞,只拿起来看了一眼,就把它给撕了个粉碎。膜女大叫:你怎么这样?说话不算话了?络腮胡说: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是我说的话不能算话。这里也不是我做得了主的。膜女大呼可耻。络腮胡不再说什么。此番论证使我们获得的唯一好处就是重新被关进铁笼,刑具先晾着。这也算是络腮胡的一片仁慈。
后来我和膜女在笼子中得出结论:这些家伙都是一群精神病,说出来的话极不可信。所以我们也只能说些半真不真、似信非信的话,以保全话语权的尊严。这样一来,我和她说起话来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有时就连我们当事人都很费猜。所以,我们每每和对方说完之后,总得还要加上一句:你刚才说的是真是假?当对方确认之后,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搞得自己在这种气氛里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可信的,甚至怀疑还有没有可信的?直到有一件事来临,才撤消我的这种怀疑。
那是有一天,络腮胡突然叫我和膜女去见一个人。我高兴起来。每天都是对着膜女的那副长满雀斑的脸,多少有点审美疲劳。但是膜女不肯出来,她悄悄地对我说:不可信,说不定是要我们去受刑呢。我听后也一阵惊怵。但是没办法,他们硬是把我们拖了出来。我们又被带到另一间用灯光保持着明亮的地下室里。
原来要我们见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爸爸。他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副铁架上,下面还有明明灭灭的火烟在熏着他裸露的身体,没有哪个部位能够看出他是黄色人种,完全成了一块腊肉。我身上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还伴随着一阵心绞痛。我想: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原本一个会说话的囚徒竟然就变成了一块半死不活的熏制品,不下点功夫是不可能办到的。我再一次相信他们的话是不可信的,便大声嚷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爸?不是说好了等我来交换我爸吗?络腮胡说:没办法,我们可等不及啊。你爸已经什么都说了,现在只要你再说一遍,看看你们说的是不是一致?如果是一致的,那我帮个忙,向上面审请放了你们。如果不一致,那对不起,这个地下室就是你们的地狱了。而我看到我爸那黝黑的嘴唇似乎在轻轻翕动,要表达点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最大的可悲之处就是在于缺乏有效的沟通,致使到了这种紧急关头都没有一种默契感。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谁真谁假,我爸爸躺在铁架上成了一块熏制品却是铁板钉钉的事,我是不会怀疑的,也不愿怀疑。要知道,怀疑也是一种残忍。
所以我也相信我爸爸知道我表哥的诗作在哪里,也相信他已经供出。但是要我再来对口供,却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因为我脑袋里除了怎样才能获得自由的想法外,其余都是一片空白。我想不出该说什么才不会导致即将降临的危险。但是看着络腮胡双手抱肘侧着脑袋等着我回答时,觉得不说点什么又枉费了他的这番从容。于是,就随便说了句半真不假的话:我知道,我表哥的诗作全以语音的方式收藏在一个老式录音机里面。他又问:在什么地方?我说了句真话:要么就在我房间里的枕头下,要么就在床底下。当年表哥把它的录音机作为礼物送给我时,我就经常拿着他给自己录歌。录好歌之后,再听一遍,觉得还可以就放在枕头下睡觉了。觉得不可以,就扔在床底下。所以,我也是老老实实地交待。只不过,有没有表哥的诗作在里面,那就很难说了。
络腮胡笑笑说:呵呵,很好,很好。早说你爸不就不会受这份罪了?膜女也怨起我来:既然你知道,早就应该说出来嘛,害得我跟你一同受罪。我只好哑口无言,和爸爸对望一眼,看他的眼里也是不是饱含埋怨。只不过,我自己已经是很冤的了。我爸爸微闭的眼里不知是何意思,只看见有一点生硬的泪被噙在里面,好像没有力量使它流出来。我知道,他已经是在用最后一点气力来维持一束视线,好与我的视线相遇。尽管这视线微弱不堪,但我愿相信,它至少也是临死前的最后一份善。
“好好,你们可以回去了。”络腮胡没有再说其它什么话。我以为他要放我们回去,可是只见其他的几个白大衣簇拥而来,把我和膜女一起抬起来,又关回了铁笼。我说:我早该相信你不回放我们走。膜女她表示一致的意见。可是他说:我说了,这里我做不了主,我还得要向上面打份报告。于是,我们又得住在铁笼子里。膜女说:不知这样何时才是个尽头。我说:我们还年轻,应该不会死在这里。她说:那可不见得。或许明天就像你爸爸那样被熏成腊制品。我说:等着吧。我觉得命运不会这样刻薄我们。
第二天,两个白大衣推着一辆推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推车上面放了一具干巴巴的尸体。我见到了,全身紧张得无所适从。见到我这副样子,其中的一个白大衣咧嘴冲我一笑,露出一副钢牙,并说了句:别怕,你有机会的。随即他们两个“呵呵呵”地笑着从我们面前消失了。膜女蹲在铁笼里,悄声对我说:恐怕是毁尸灭迹去了。我表示同意。我对我爸爸是死是活其实很关心,也不知他们是把他从半活的状态弄到死了,还是把他从半死的状态弄到活了。总之,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场游戏。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折磨。不管我爸爸曾经做过什么,毕竟还是有一股血浓于水的牵挂。这一点,毫不逊于我舅舅和表哥。
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很久没见的好老师居然又出现在地下室。这一天,那穿得很简朴,不过就是黑白条纹相间的一身运动衣,很像是刚做完运动。不过,从她那湿溻溻的头发、香喷喷的体味来分析,我宁肯相信她是刚出浴。她跟那些白大衣嘀咕了些什么,之后就转向我和膜女这边来。
“别来无恙啊,大傻头。”好老师主动向我打起招呼来。我不敢说真话:很好,地下室的真是块风水宝地。我在这儿有得吃,有得住,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更安逸。她说:那就好,那就好。其实我们一直在关心着你们的生活状况。今天我是特地来看你们的。望着面前这个曾经破我处男之身的女人,我心里实在不能鼓起什么情感。在情感世界里,她是我的一个否定对象。可是,从纯粹的三围、身材、面貌这三点来说,说句良心话,我却不能否认。人家毕竟有过人之处。我只能说,像她这样的美女,实在是人间的一种罪过。我在想着这些问题,膜女就抢着和她对起话来了:好老师,您怎么来了?谢您的关心啦。其实我们很想出去。这里呆烦了。好老师说:想出去?没问题啊,随时都可以。大傻头,你怎么不早说呢?
那天,令人无法想象的是,我们真的给放出来了。只可惜我爸没有一起出来。好老师告诉我,我爸爸做贡献去了。我很愿意相信这个答案。只不过,从事实的角度来看,对于一个被熏得像块腊肉的人来说,能做出什么贡献不能不让人产生怀疑。唯一值得人相信的可能是:被做成了麻辣肉丝贡献于餐饮业。如果这种假设是一种真实,那也消除了我爸爸当年吃人肉且没办许可证的罪过。但是,我还是搞不清他到底哪儿去了。所有对他现状的想象只是凝固在那让人避之不及的地下室里。
我现在就和膜女在一起住在那座破庙里。太阳金灿灿地从前门射进来,使人倍感温暖。但正是这阵阵袭来的温暖,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似乎一下子还无法适应过来。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的生活,已经破坏了我对阳光的向往。膜女常对我说:你这人太阴郁了。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应该痛痛快快拥抱阳光一番呀!我说:我也是这么想,只不过总感觉放不开。她说:你这个大傻头,我对你没话说了。
虽说膜女这样对我说,可实际上她也做不到。时不时还是有话要跟我说。令她最大的不解是:为什么好老师能进入地下室且有能力将我们保释出来?我把我以前的种种经历和推测都说给她听,她才叹了口气:噢,原来如此!那看来好老师来头不小啊。我不否认。当然相对她的神秘莫测,我们就变得毫无活着的精彩之处了。我们完完全全做了一回人家的棋子,或许以后还要我们做。
我之所以说自己做了一回棋子,并非主观臆断、空穴来风。那天,好老师把我们送到秃头山脚下,解开蒙在我们眼睛上的黑布带,说:到了。这些日子里真是委屈你们了。其实事情呢,完全是个误会。上头说了,你表哥的诗作其实没有可查禁之处。你们呢,和你表哥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这次就放了你们。还委托我向你们道歉。希望你们一如继往地好好生活下去。我说:那我爸爸呢?他不要生活了吗?她说:你爸爸是不可能回来了。经上面研究决定,你爸爸追加为烈士,以表彰他在地下室时的不屈不挠。其实我和你爸爸也挺熟,只不过对于他的死,我也是爱莫能助呀。我头上也还有一把尚方宝剑呢。说完,她又抻了抻他的衣衫,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对照着,为自己补了补装。然后在两个白大衣的簇拥下坐进小车里走掉了。从以上她的口中,我完全相信,我们就是某种力量操纵下的棋子。这一点也不能让我产生怀疑。所以,我爸爸有时是囚徒,有时是烈士,这都是根据实际需要而定。其实我爸爸是囚徒还是烈士并不打紧,打紧是我爸爸必须得死。因为他知道的太多,怕影响不好。但或许有一天需要时,他又会活过来。我的猜测也只能到此为止。
此后,我家也解封了。门面上还挂上了“烈士家属”的匾牌,很多人跑过来围观,都觉得莫名其妙。对于我爸爸的死,也是众说纷纭,莫终一是。有的是拍手称快,认为除去了一大恶霸。因此,对在我家门上挂起匾牌的做法很不满。有的则为他喊冤叫屈,说怎么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还有的人有一些担忧:以后我卖肉得找谁去呀?其实都是杞人忧天。如果说我爸是一恶霸,那么这世界还有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再说了,没有舅舅暗里撑着,他也恶不起来。再次,人死大概不也需要什么明确的理由,反正迟早都得走向那个生命的驿点。再再次,食人肉并非我爸爸的专好,还有很多主顾。只不过,我爸爸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损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以后就得靠自己活在这世上了。并且要挑起一门新的事业。可我又想,就凭我这傻头傻脑样子,能做什么事业呢?
有一天,膜女对我说:大傻头,你爸爸虽然没有了,可你还有你妈呀?我也是恍然大悟,说:是呀。我怎么给忘记了呢?可是我又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她说:去找啊。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我顿了顿,说:别了。她现在或许活在另一种快乐里。我不想打扰她。膜女大声呵道:好个没良心的家伙!后来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到处散布寻人启事。可终究是一无所获。我也就越来越相信,我妈是活在另一种快乐里去了,不想再在我面前出现。膜女也失去了先前的热情,只得默认我的说法。
所以,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可以依附,完全守在一种孤单无助里了。膜女的出现也只是偶然的。她必须完成她的生活。在理智的情况下,我是不愿和她共处在一起,原因是很简单的,她的家族病我受不了。可不理智的时候,我又曾闪现过想和她活在一起的念头。但这想法像一阵快感,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瞬之间,我又回到了我的思虑中。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里,看到无论哪个角落里,都已经积满了灰尘。那种久违的气息,使我自己觉得是在经历着一场梦魇。我找来一把掸子掸了掸,让所有的记忆像被弹起的灰尘一样活跃起来,却觉得又是那样残忍不堪。我毕竟是一个被强奸过的人,对于未来,我始终怀着太多的猜忌。像一个不举之人躺在床上,总担心有一天被老婆踢下床来。我想:我对未来应该要乐观一点。一个人的事业就足够让我去奋斗一辈子了。于是,我找了找我表哥留给我的那个录音机,想对着它说点什么,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或许已经被白大衣们拿走了。一定是被他们拿走了。这点判断我还是有的。
有一天,膜女从她的庙里跑过来,说很无聊,要和我聊聊天。我说:没有什么好聊的。我现在抬不起头来。她说:怎么会呢?在我面前,你现在应该可以很高傲地抬起头来的啊?我说:我是在我自己面前抬不起头来。在你面前我是不想抬头。她打了我一下,说道:我就有那么难看吗?我说:不是你不好看的原因。是我不愿看。她说:这世间好看的很多,不好看的也不少,如果都因为好看的才看,不好看的却忽视,那也会产生一种疲劳。而且是一种可怕的疲劳。我说:你少来啊,我现在是不知怎么办,我没功夫理你。膜女说:大傻头,你是个王八蛋。我再也不愿理你了!说完掉头就走掉了。
从此,我才真正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相信哪一天有需要,我也会像我表哥,或者像我舅舅,或者像我爸爸,像我所有死去或失踪的亲人,也失踪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不过,不管人活着,还是死去,求的都是一个良好的姿态。就像我表哥是露出生殖器,我爸爸是噙着一点泪,我舅舅是流传出许多花边新闻。我可跟他们不一样才好。我应该要有我自己的姿态。只不过在没有想好这个姿态的时候,我是不愿就这样随他们而去的。
那天,膜女走掉的那一刻,我记得她还深情地补充了一句:王八蛋,你的未来是白色的。我对她的这句话十分赞赏,因为我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我的头脑不够聪明,对未来也还没有树立十二分的信心。对自己的未来的事业基本上没有把握。靠自己一个人,那将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生与死一齐都会摆在面前,让我去在二者之间寻求一个平衡。我说:我将会写一本回忆录,将我以前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以及未来会要发生的,都在暂且属于我的时间把它记下来。对于未来,我作了种种猜测。一种是我想我会跑到膜女的那座庙里,跟她说声对不起,再说声我爱你,然后就结合在一起,最后共同染上恨滋病。我们的后代也染上。然后抱在一起温暖的死去。有没有福尔马林泡着就不管它了。一种是我继续和她割裂开,像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相交;和非我世界隔开,让自己一个人沉醉在梦里。让看不得我的看不到我,我看不得的我看不到。最后围在自己的一个真实的围墙里被寂寞和无知掏空生命。我又想象表哥那样,在种种质疑和反对的声音里做一名诗人。可是我想不出好的诗句,完全没有那种天赋。最后,我也只得活在不闻不问的渺小里。我完全相信,人活着的时候,就是想着怎么样死得好看点,而到死的时候,又想着怎么样活得长点。所以,人生目的就是寻死觅活。我的未来将是一片白色,什么都可能没有,而什么也将可能有。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有点恐怖。我大概也得要在这种寻死觅活的方式中终其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