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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兰陵笑笑生 发表于:2005/4/12 23:09:38

排骨老师

前言

这篇小说起源于一则故事。故事中有三个角色:权力,自由,名利。有一天,“权力”对“自由”说:咳,小子,我命令你朝东走。而“名利”又对“自由”说:嗨,小子,快快朝西边走,西边到处是风景啊。而“自由”还拿不定主意,正在思考间,“权力”与“名利”就把“自由”死死地拉扯起来。“自由”渐渐地几乎被拉得稀薄而透明。因为这二者从不相让,所以,“自由”就在这二者的夹缝中辛苦地走着。“自由”说:他的尊严常常受到威胁。

我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自由的故事,关于生命尊严的故事。

我与排骨老师已有一年多时间未相见了。我现在回忆起他,丝毫不能说明我很爱他。只是作为寄存在记忆仓库内的一段材料,也自有可回忆之处。我们做学生的虽然有时与他过从甚密,但未能与之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基础。这一点在我看来未免有点遗憾,想补救一下也只能是一厢情愿了。但我又并不想补救。何况人的生活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

排骨老师并非姓排名骨。这只是学生根据其体格特征而炮制出来的诨名,起先只是在学生中间暗暗流传,后来则成了公开的秘密,在全校师生员工中流传开来。而他本人最开始还以假装的凶恶眼神来表示反抗,但叫的日子一久,他也慢慢习惯了这种称呼,以至于在别人叫他真名实姓时,他还有些浑身不自在,东张西望,答非所问,好像不知道在叫谁。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的真名真姓好像叫章三锋,有人嘲讽他说是因为他一天要疯三次或三天要疯一次父母这才给他起的这个名儿。据我所知,其实不是的。他的神经绝对没异常毛病,比正常人还正常。后来一点我就只记得他叫章三,再后来一点我就只知道他姓章。而现在大概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叫他排骨老师。

如果说“排骨老师”这名字起得不甚动听,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那时好像是在深秋时节,每逢周一、三、五下午五点半,他都会提着一个黑桶子,里面放着内衣内裤和一块香皂,背上搭一条白毛巾,准时到学校澡堂洗澡。而此时,只要被我们发现,我们也飞也似的赶来凑热闹。与排骨老师同堂共浴已成了我们的积习,外力很难改变。这有时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每次一看到我们也进了澡堂,他就会呈现出黄花大闺女式的羞涩。这弄得我们中的有些家伙很有满足感。至于满足了什么,鬼知道。我只知道真正的“闺女”和我们还有一墙之隔,也确能听见她们尖叫的声音绕过屋梁传到这边来。余音袅袅,很动听。总之,在男浴室内就不应该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不但不雅,还是一种罪过。因为谁也不能遏止随着这种声音而漂泊出来的想象。

和我们仅一墙之隔的女浴室那边经常发出尖叫声,嬉闹声,还有泼水声,具体的情景我不可能仔细描绘,因为毕竟我未能亲眼目睹,也不能亲眼目睹。可有人听到这种声音就有些憋不住了,很想翻过墙去。皮坤这小子就是其中之一。一旦听到隔墙那边传来一点尖叫声,他就吼道:叫叫叫,再叫我就爬过来。这话听起来似乎女孩子们不对,似乎是她们的叫声妨碍我们洗澡。其实很难成立,很有故意找碴儿的味道,吓得女生又是一阵尖叫,大呼“色狼啊”。而每每这阵尖叫过后,总会出现另一个理智的声音:“我们尖叫碍着你什么事了?”这个声音坚定有力,震得隔墙都嗡嗡作响。皮坤回应道:“谁说不碍事了?一听到你们的尖叫我们就无法专心致志地洗澡了。”对方再回道:“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关俺屁事!”

“哟,女孩子说话咋这么粗鲁?估计是你爹妈在怀上你的前一个晚上没刷牙就接吻,才生下你这么个口嗅的女儿。”

“放你屁,我偏要说。难道只准你们男人说吗?男女平等!”

“你说,你说,到时候嫁不出去可别怨谁。”

“你不用操心,反正不会嫁给你。”

“想嫁给我我都坚辞不受。”

“嘿,你想要我想嫁给你,做你八辈子春秋大梦去吧——不,这样还便宜你了。谁出现在你梦里简直就是谁的耻辱。你这个流氓。”

皮坤辩驳不过,就此停了下来。

事后,一些进步分子正人君子都说皮坤不该说想要翻墙过去,这是引起口水战的导火索。最划不来的就是还落了个“流氓”的“荣誉称号”。其实他说实话本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不懂得压制一下自己的内心冲动,譬如假设在性欲澎湃的时候突然出现条母狗,也不能想干就干吧?懂得压制和选择是人与兽的根本区别之一。

排骨老师听到尖叫声后表现得很滑稽。他采取的措施是:用毛巾围过脑袋包住耳朵,不听者为净。作为老师,听到学生之间发生口角,本有劝架阻闹的责任。但或许是考虑到这是属于他私人的时间,也属于学生的私人时间,出面劝阻显然的有些多余和造作。私人时间比任何时间都要宝贵,因此不该浪费。

他依旧心安理得地洗他的澡,嘴里还哼着流行歌曲。不仅是他,很多人都喜欢选择在澡堂里唱。歌曲谈不上动听,但是很嘹亮。因此澡堂也被评为全校难得的热闹场所之一。水柱子热气腾腾地从他头顶分流下来,渐渐地打湿了他每一寸皮肤,很快他全身像是挂了一层珠帘。排骨老师虽然很高,但是很瘦。一根根排骨赫然凸出,根根可数。而排骨之间的沟痕像是被粗绳给勒出来的。整个身躯简直就是一只用废篾片编织出来的字纸篓。要说他身上还有可取之处,那就只剩下那对浑圆的臀部,紧绷绷的有几分线条。很多人都凑过去,在和他相邻的喷头下冲洗。其目的大部分都是冲着他那胯间之物而来的。看看他那话儿足不足以使自己自卑。结果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什么也不说了。

除此之外,我对他身上的排骨也很有兴趣。甚至有认真研究一番的决心。好不容易我争取到了一次机会,与他相邻而浴。水从喷头直坠而下,砸到地板上噼叭直响,整个浴室水汽缭绕宛若仙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了我与他的第一次对话。

“老师,您是新来的吗?”

“是的。”

“您知道吗,很多学生都很爱您。”

“知道。”

“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他们只是对你感兴趣。”

“感兴趣和爱有什么分别呢?随便啦。”

“我觉得您身上的这此排骨很有型,我摸摸可以吧?”

“随便。”

我仔细摸了一下,感觉到这副排骨疏密有致,如果将它取下来,再安上几根丝弦,简直可以当琵琶弹。

“您这排骨很突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您身上的一道风景线。”

他嘿嘿一笑,说了句:“谢谢夸奖。”

“据说女人就是男人的排骨做成的。你排骨这么多,可以多做几个,将来也就不怕老婆不够用啦!”

他又“嘿”了一下,骂了我一句“臭小子”。接着他把喷头拧紧,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提上桶子走人了。临走到门口时,我才想起还没请教他大名,就大声补问一句:您贵姓啊?他回头朝我看了看,表情木然,什么也没有说,似乎不值得让我知道。于是又扭头就走。我又大声说:你不告诉我,我只好叫你排骨老师了。他又在原地顿了顿,也没回头,也没做声,最后还是消失在门口。

第一次与他见面,他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鉴于他身上排骨发达的特点,我们就干脆叫他“排骨老师”。这害得我又多了两项不赦之罪:一是不敬师长,乱起绰号;二是学业不专,亵渎身理器官,也就是说我不该将勒骨说成排骨。后来,我在校领导面前作了很深的检讨。经过写检讨书、口头认错、开广播会批评等方式后,校领导最终只给了我一个留校查看的处分。这令我很满意。但还有要求,那就是以一个月为期限,每天要坚持做一件好事,并做好详细的登记,月底要检查验收。为了留在校园继续深造,我硬着头皮答应了。于是,我便开始天天寻找好事做。

排骨老师的容貌简直像一幅潦草的漫画。头发乱如败棕,瘦瘦高高不修一点边幅。这种不太讲究的习惯多少降低了知识分子的身份,以至于很多同事都看他不顺眼,看见他就像看见了狗屎一样,就连那个看澡堂门的老头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因此,排骨老师看上去很孤独。

学校澡堂是打卡制的,一块钱洗一次,像收费厕所一样。而排骨老师每次都不带卡,每次都只带一枚硬币。这个老大爷经常翻着白眼嘀咕:老师,下次一定得带卡来,这是学校的制度。排骨老师只点点头,嘴巴里应诺。然而到了下一次,他依旧只带一枚硬币,就是不带卡,好像是故意让老大爷为难。这回老大爷就有些气不过:“你这老师怎么屡教不改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给现金,只能打卡,这是制度,要遵守。怎么教学生啊。”老头表现得正气凛然。说完这段话后虽然有点气喘吁吁,但从他乜斜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也很释然。排骨老师只说:“没关系,反正都一样啦。我把卡带来怕给弄丢了。有一群不像样的学生喜欢围着我操蛋。我已连续丢了两张卡了,就在这澡堂里。”我知道排骨老师的这番话的意思,他是说我们这伙人偷了他的卡。他的卡我们是拿到过,但绝不是偷来的,而是捡到的。我们这伙人虽然不属于根红苗正的那种人,但偷鸡摸狗的事从来不干。我们并不是毫无道德责任感可言。其实掉卡这事只能怪他自己。

排骨老师口袋里时常装有一个打火机(据说是当年的定情信物),然而他却从不带香烟,为的是节省一笔开支。其实他是抽烟的。每当烟瘾涌上来时,他就双手插袋,装出一副悠然散步的样子。其实是想碰碰运气。因为一旦碰上了熟人,对方就可能给他装上一支烟来客气客气。如果遇不到,心里就考虑别的事,手伸进裤袋里虚打几下打火机,暂时忘记抽烟这回事。有时打火机在裤袋里被打着,把裤袋烧出好大个窟窿,而他还不知。这时,裤袋里放什么就丢什么,好像成了个无底洞。他的卡都是掉进了这个无底洞。如果说我们有罪,罪就在于不该拾到他的卡。因为如果道不拾遗是一种进步风气的话,我们还可以做出这方面的表率。但是,只要排骨老师不发现他的裤袋里有个洞,这冤枉我们就还得背着。

排骨老师不讲卫生,不修边幅的恶习曾引起校主管部门的高度重视。一个晨曦初染的早上,排骨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腋下夹着一本已卷角的教材准备去上课,突然被教务处的领导叫了进去。领导很客气地要他坐下,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小章啊,作为教师,你这形象太不与之相符了。我们这儿需要的教师,不是艺术家。你这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即便是自己没什么才学,也要穿戴得体面一些才好。希望你能改正。”排骨老师却说这没什么问题,不伤大雅,更主要的是学生们喜欢。改了恐怕会影响教学效果。面对如此顽固的下属,领导发了火:“这是命令,你必须改!否则后果自负!”看到领导已动肝火,排骨老师也不便与之争辩,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夹起教材就走,边走边说:好好,明天我就去发廊。领导看着他出门后,又立即叫来清洁工彭大嫂,叫她把刚刚排骨老师坐过的地方用鸡毛掸子狠狠地掸了掸。

排骨老师的学问其实很深。这看起来跟他的年龄、相貌很不相称。有人说他今年大概有二十八九了,但想起他在澡堂时的那副含羞模样,又似乎只有十八九岁。很多人曾经都追问过他的年龄,他都只是付诸一笑。实在被问得无法回避时,就给我们一个区间,说是在十八到八十之间,让我们很是费猜。以后,大家就淡出了这个问题的讨论。但对于他个人其它方面的议论和探究,却像交通事故一般从未间断过。

排骨老师戴的那副黑框眼镜,说是眼镜,靠近观察时,却原来只是一副没有镜片的眼框。目的是想应衬一下自己的学问。因为据他说来,不戴眼镜就辱没了知识分子的身份,近视的度数越高,表明他的学问就越深。试问哪个有点知识的或读过几本书的人不是近视或被叫做四眼田鸡?所以即便是没有近视也得配配样子,迎合大众的心理惯性。不想没几天又被我们血亮的眼睛给揭穿。

排骨老师讲课可以从唐诗讲到西方逻辑学,可以从李白讲到欧几里德。所以有人吹捧他说:排骨者,真乃当世一文理奇才也!而每每听到这样的赞誉时,排骨老师只是颔首笑笑,并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只不过是混碗饭吃而已。这一番话又极大的伤害了我们的求知欲,只觉得我们这些人被他用口水消化过一般。

排骨老师的情绪波动很大。这一点可以通过这件事看出:他经常一个人靠在东边花园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思索。嘴里叼根长寿烟,有时还端着一个瓷制茶杯。从他凝神的样子来看,他心中似乎充满着一腔不满。但具体不满些什么,无从知晓。这时的他,脸上的笑神经基本处于停业整顿状态。

有一次晚饭过后,我拿着一本教科书也来到那棵槐树下,刚好他也在那儿。于是,又开始了闲聊。但以我的知识水平是不配与他平等对话的。这一点,从他说话的姿态和语气中我已深刻体会到。 

“昨夜,我突然颖悟到,我们一方面在这里修行,一方面在这里受罪。不知老师有何见教。”为了表示亲近,我在称呼时去掉了“排骨”。他先是用余光瞟了我一眼,觉得有点熟,便用正眼看了看我,从中露出几点闪烁的光芒,如同深夜里坠在空中的宝石。他有些不屑似的,扭头走开的刹那说了句:“小孩子懂什么,好好学吧,你。”完全失去初次见面的那份腼腆。于是,我觉得,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入。在他眼中,我还只是个小孩。可我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小孩看了。我总以为大人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也应该算个大人了。何况我早就满了十八岁。如果说处男不属于大人之列,那我就得闭嘴了。

排骨老师对自己的形象其实很满意,可就是因为领导不满意,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也必须要变得不满意。记得他曾扬言要进发廊,要进美容院。别以为这只是一句解气话,为了适应需求,他还真准备这样。

当下班时间到来时,校内是一片火热的沸腾。而就在这属于他人的热闹里,他选择了离开。虽说他还不至于讨厌学生,但他永远也不可能融入那群家伙。校门正对着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都正急于奔回家。他一个人跨出校园大门,那围墙就抛在他身后了。像一只急于呼吸的鸽子尝到了笼外的空气,他也深吸了一口气。

排骨老师四处张望,眼神中充满疑惑和慌张。汽车如流星般在他眼前穿梭,犹如时间与记忆在脑海中的相互交错。

“章老师,您一个人张望什么呢?”一个清雅的声音从校门口传来。

排骨老师蓦然回首,望见那是一个女孩。穿着淡蓝色吊带裙,一双洁净的小腿毫无顾忌地露在空气里,充满着青春的诱惑力。他的第一反应与其他男人不同:在深秋还穿着这个,不冷吗?

排骨老师对她的突然问候有点吃惊。女孩虽然热情度相当高,可他却并没有交谈的兴趣。匆匆地招了招手便坐上了1路车走了。连个微笑都未来得及摆出来。不知女孩对这种态度是否满意?

谁也弄不明白潜心钻研学问的排骨老师去了哪里。只有我才知道。他从拥挤的1路车上下来时,不禁打了个冷战。车中闷热的气息似乎成为了保暖的方式。所以刚一下来他还不能适应空气中的温度。他回望一眼远去的巴士,里面站着的人群一字排列,手扶着吊栏,随着前进的动力而有节奏的摇摆起来,像是挂在坑上等待熏烤的一块块腊肉。

“星星发屋”。四个大字嵌在闪烁的霓虹灯内。夜开始渐渐落幕,红绿光开始在城市的空中交替活跃起来,似乎挣扎着要将夜神赶走。可强大的夜幕依然将周围的一切包裹在它深邃的怀抱里。

推门而进,闻到一股刺鼻的清香。排骨老师的神经像受到电击一般开始紧张起来。

“老板,跟俺理个发。”排骨老师用少有的男高音喊起来。随后就只见一位四十来岁的黄头发女人妖艳而来。手里还捧着瓜子嗑着。看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定是老板娘。她先用礼招呼了一声排骨老师,然后扯着喉咙喊:“鹰头,小芷,快叫他们下来,有顾客啦!”于是,两个披着黄色长头发的男子和三个理着短碎发的女子从楼上噔噔噔地跑下来。排骨老师对这些人感到十分好奇,不免用他那对三角眼瞥了瞥,谁料这一看,却从中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你是?”排骨老师疑惑地问。

“没错,我就是在校门口跟你打招呼的那个女孩。”女孩眼睛闪烁着调皮和坦然。这更使排骨老师浑身不自在,也无比惊讶。

“你是学生还是理发妹?”

“二者都是。不过做学生是我的主职,理发只是我的兼职。做学生时我是女孩,而现在我是小女人。”

“你认识我吗?”

“我还听过你的课呢!我觉得你不适合讲文科,只适合讲理科。”

“喔?为什么?”

“因为你上文科课的时候,总是把很有趣的故事讲得那么干瘪。除了催眠,没其它用处。”

“那是因为他们都陶醉了。懂吗?现在不跟你讨论这些,只要你们给我提供优质服务,把我的头理好。”

“好的,您坐好,我来跟您洗头,呆会儿由鹰头大哥给你理发。”

排骨老师正要拒绝,然而小女人嫩葱般的手指已在他太阳穴位上摩挲起来。弄得排骨老师一阵眩晕,也就有理由不拒绝了。

“那我认识你吗?”排骨老师边享受着按摩边说。

“不是正在认识么?”

“你叫什么我总得要知道吧?”

“现在叫我小芷就对了。”

“你晚上回校吗?排骨老师问。”

“回啊。”

“那不如给我理完发之后跟我一起回。现在社会上好人多,坏人也不少。尤其是夜间。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小女人讪讪一笑,说了句:谢谢。算是婉拒。

排骨老师剃了个平头的消息很快传开,成为校园十大新闻事件之一。

这天,皮坤这小子兴冲冲地跑来,把手搭在我肩上,故作神秘地说:哥们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说:什么好消息?他说:可能也是个不好的消息。我说:你就说嘛,别在老子面前卖关子。他说:你知道吧,从明天开始,我们的辅导员换成排骨老师了。我开始不相信,但后来每碰到一个人,都告诉我这事儿,慢慢地,我就坚信不疑了。

晚自习时,排骨老师以焕然一新的面貌登上了我班的讲台。只见他理着板寸头,一股淡淡摩丝味儿从毛发间散发出来。我虽然不属狗,隔很远也准确地闻到了。西装革履掩盖不了他的瘦弱。一条蓝色领带从他喉结下方安适地垂下来,像是从颈部伸出的一条舌头,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黑白无常。它们都是拖着这样长长的舌头奉阎王爷之命按时按点去搜刮鬼魂的。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在教室里的人坐得前所未有的端正。没在教室的人多数在自修室与小蜜人一起自修,少数在某个树阴下与情人接吻,还有一部分外出跑场子赚外快。因此,教室显得特别孤单,三三两两就剩一些鳏夫寡妇。我们齐刷刷地望着他长着山羊须的下巴,期待着他精彩的自我介绍。

然而他一声不吭,用三角眼环顾了一下教室,叹了口气后,才拿起一支白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太极图。我们都有点莫名其妙。

“大家认得这是什么吗?”他指着黑板上的粉笔画问道。

大家都说认得,是太极图嘛。这时皮坤举起了右手,说:我觉得这是一对因挤压而变了形的乳房。顿时惹得一阵哄堂大笑。一些女生还下意识地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了保护的姿势。排骨老师一脸严肃,几根稀疏的山羊须随着从窗外飞进来的空气轻轻飘动。末了,才说道:你这位同学的想象力还挺丰富。不过,一对乳房受到如此虐待,是一种莫大的罪过。是它们哺育了我们人类的最初生命啊。它们是伟大而神圣的,请你们不要亵渎。听了这话,有些女生开始得意起来,有意识地把胸部微微挺了挺。

接着他又说道:太极图没错,这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啊。大家看到没有,这图阴中有阳,阳中含阴,阴阳相生相剋,天地万物皆受法于此。而在中国也有一种拳法叫太极拳,就是由此而悟出的。以柔克刚,以刚制柔,借力打力,随圆就方,行若流水,相形幻化,变化万千,不可捉摸也。我们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他继续讲道:而此拳之创始人张三丰,与我乃同名同姓。随即在黑板上写上“章三锋”三字,以为这就是幽默。其实后面还说了很多话,但都成了耳边风,总没这些话记得深刻。

现在回忆起这事,我和皮坤都笑掉大牙。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竟然被他讲得如此之深奥晦涩,从玄学讲到拳学,从张真人再讲到自己。我说:是不是有点学问的人都是这样啊?皮坤也边笑边说:有……点……有……点……此后,我们三天不能进食,肚子严重笑伤。

后来我问皮坤为什么回答是受挤压的乳房。他笑了笑说:逆向思维的结果。我追问:怎么讲?他说:你说那太极图谁不认得?他居然把它作为一个问题,我就想肯定不只那么简单,所以我看来看去,总觉得添点想象来回答应该是他要的答案。我只得称赞:想象得很好!他说:没有,我的想象天生笨拙,总逃脱不了一些生理器官的阴影。再者,也比不上君特格拉斯,他在一本书里能够将女人想象成有三个乳房以满足男人的乳房崇拜,我是小巫见大巫了。我说:有吗?那我得把他的这本书找来瞧瞧。他告诉我图书馆就有,C架条型码1028号就是,书名叫《比目鱼》。我对看书没什么内在需求,可郁闷无法排解时,看看这类书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每次我来图书馆时都那么凑巧,借书的人总是那么少。像是特意腾出来给我受用。这一点显得我很不合群。也不用检索,根据皮坤的提示,我很快找到了那本书,封面是灰色基调,但是看上去还是很新,信手翻翻,一股清香的油墨味儿不断地从每一个字里行间翻滚出来,像一群隐形的顽童,一股脑儿蹿进你鼻孔里挠痒。我慢慢地享受着这样的馨香,也小心地解读着这样的诗句:

假如你坐在三个乳房前,

假如不认识一个,也知道另一个乳腺,

假如不是两个,因为如通常那样裂变,

假如用不着非得其一或其二,

假如不对孪生兄弟耿耿于怀,

假如那样便没有了多余的愿望……

可我仅有另一种选择,

吸吮着另外一个乳头。

我妒忌孪生兄弟。

我多余的愿望如通常那样裂变。

完整的我却只有半个。

选择总落在了中间。

仅存于陶器上的(日期不详)

奥阿――女神,

三位一体的源泉。

其中一个(总是第三个)知道,

什么是第一个允诺的和第三个拒绝的。

是谁将你铲平,使我们陷入贫困?

是谁说的:两个够了?

从此惟有保护性食物,定量配给。

我反复品读,却不好理解。所以也就不理解。不是不值得理解,是不值得去花很大力气理解。我还得留点力气去吃饭呢。如果作家的任务就是弄点让读者不理解的东西出来,那对我来说也并非难事。我对自己鬼使神差般地来到图书馆借书这件事本身就难理解,直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从我身边慢步经过时,我才有点理解了。只见她瓜子脸,樱桃嘴,低首垂眉,默不作声地捧着一本书看着,头上还结了两条长辫子。虽说是辫子,一看便知是戴的假发,甚至不看也能知道。因为现在这年代,谁还有空结小辫儿啊?谁也不愿做这浪费时间的蠢事。我对她有点想入非非。于是,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时还偷偷地从书架的缝隙里看她看书的样子。我想:总这样隔岸观火也不是个办法,如同隔靴搔痒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的根本问题是要认识她,并和她交上朋友,甚至更进一步。于是我急中生智:我疾步走到她前面,故意将夹在书中的借书证掉下来,好让她捡到,然后才好开始对话并借机表示感谢。谁知由于她过分专注于书本,根本没把我和借书证放在眼里,躺在地上的借书证无端地被她踩上了一个脚印却没有丝毫知觉。等她走过后,我悄悄地将它拾起来,绕到她背后,又把它丢在地上,然后再用关切的语音语调喊道:喂,前面那位女同学,你的借书证掉了,捡起来吧,不用谢了。她回眸一笑,好像做好了准备似的,把她的借书证拿出来在空中挥了挥,说:我的在这儿哩!我想,完了,计划又泡汤了。谁知她还是躬下身去将它捡了起来,对着借书证看看,又对着我看看,疑惑地对我说:这是你自己的吧?照片上的人和你如此相似。我得意极了,可并不显露出来,故作惊讶地说:是吗?不会吧?然后还在身上各个口袋里故意摸了摸,这才说:噢,确实不见了,是我大意。谢谢你帮我捡起来。一段缘分就这样被我制造出来了。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我们新一轮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人家都叫我爆米花”

“为什么这么叫你?”

“因为我暴躁呗。” 

“你看的是什么书?”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这书可不怎么健康啊。”

“管他呢。既然它出现并存在了,定有可看的理由。没有必要在道德上去挑刺,何况现在的道德未必就是将来的道德。”

…………

那天我们在短短的时间里说了很多说废话,这是拉笼关系的基本条件,限于篇幅,在此用省略号表示。当然从中也必不可少地知道了她的电话号码和所在班级,就这样我和她算是认识了,下次遇见时打招呼就有了理由。但我觉得这种理由并不新鲜,也不能持久,不得不触动我产生更进一步的罪恶念头。

我把这段艳遇告诉皮坤时,他反应十分冷淡。躺在床上的他依旧睡他的觉。我说:你来点反应行不行?他装出一副倦怠的样子,说道: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我压根儿就怀疑你的审美眼光,每次你看上的女孩不是五短身材,就是五音不全,或者五官不端,我看透了。我极力辩驳:这次绝对是个意外。顿时,他翻身挺坐,说:是吗?那我得帮你参谋参谋。所以说,男人本色。

排骨老师来到我们宿舍的时候已经熄灯了。有的人开始准备进入想进的梦乡。有的却还在暗中聊着白天的事儿。排骨老师在门口咳了咳,室内的声音才渐次减弱。我觉得这是给排骨老师面子。月光打门边斜射进来,排骨老师那高高瘦瘦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像是被泼洒在地的一道沥青。那副颧骨突出的脸上在朦胧中反射着幽幽的青光,似乎在摆弄着国旗下的那种威严。我心里想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吧。这把火迟早会烧到我头上。原因很简单,我曾那么不礼貌地给他起诨名,还摸他的勒骨。公报私仇我表示理解。将来在我的档案袋里添几笔莫须有的污点黑疤,那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因此,我心里越想越感到虚,于是,我变得毕恭毕敬起来,谨慎得像只乌龟。

有人问我使自己变得胆小谨慎的力量源自哪里,并要我谈谈为什么要奉行乌龟哲学。我是这样想的:以前我之所以能够摸他的勒骨(说“排骨”是亵渎,现在我的思想改造好了),还在暗地给他起绰号并使之广泛传播,胆大如此妄为,是因为那时我们之间还比较陌生,并且不属于他管辖,简言之,在他手掌之外,所以干起事来特别猖獗。而现今的命运可以说有一半都在他手上捏着,稍有差池,保不准会有万劫不复的危险。当然,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说法。

后来,我认为有一些事情证实了我的想法。我担心终究有一天它会成为事实。这更使我产生不安的情绪,连日做恶梦,不是蟒蛇挡道,就是猛虎追尾,想做的美梦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做了。

一天晚自习,我正坐在座位上边练毛笔字边收看新闻。电视里报道说美国攻打南斯拉夫死了多少多少人,并还有一些炮弹摧残过的残垣断壁,硝烟滚滚,似乎要从屏幕里飘散出来和我砚内的墨汁混为一体。我乱手划着横竖撇捺,毛边纸一张接着一张地被我糟蹋。排骨老师背着手,用脚轻轻地将虚掩着的门抵开,先在教室里慢步了一圈,看看栽葱似的几个同学各自都在做着什么,然后走到我旁边定下来,看我写字。

“看来,你的草书是赛怀素,过张旭啊!”他笑着说。

我听出这话里边的讽刺,心里本应该是愤怒,而事实却又变得特别谦虚和善了。

“不敢当,瞎练的。”

“既然是瞎练就不如不练。把笔收起来,跟我来一趟。”

我大惑不解,本想问他干什么去,可回头一想问也白问,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于是,干脆收拾好笔墨纸砚,跟着他走出教室。皮坤从后面跟我做鬼脸,意思是想告诉我没什么好事。

走下七十五级台阶,转过四百米跑道,再穿过三条走廊,一条甬道,就到了他的住处。一路上寒月摄影,飞光流星,路灯与月色相互融化交错,模糊的光线斑驳成树阴下的点点滴滴。我一直跟在他的背后,什么也没说。他原来住的是间平房,而且是单间。

他请我坐下,然后去给我倒杯开水。我第一次走进老师的房间,陌生让我变得好奇而紧张。我不停地环顾这个房间,虽然窄小但富有异度的审美,仿佛是从太空中截取出来的一方空间。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有的油墨已经开始脱落,显出几分颓圮。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床上的被子揉成一团,床单像起伏的波浪毫无平整可言。床底下还放着一只皮箱。书桌上放着牙刷牙膏和茶杯,一个热水瓶,就是这样的简单。

我小心翼翼地把臀部放在椅子上,生怕因我的粗鲁而破坏正在持续着的安静。我正想为这简单的布局表示一点称赞时,突然意识到这里竟然没有只字片纸。这对一个教书的人来说,显得格外不可思议。

“怎么没一本书呢?”我禁不住内心的疑问。

他递给我一杯热茶,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在这儿!”

我带着怀疑赞叹:“那您可真厉害。”

“厉害?厉害就不会让我住在这么狭窄的房间里了。”显然,他对自己的住房条件很不满意。

“什么原因?”

“没什么,就因为我刚来,并且没有副教授的职称。再加上学校说住房本身很紧张,所以就把我给紧张到这里来喽。”

我对他所处的这种条件想表示同情,但我又想,他此番找我来谈话,应该不是要我听他发牢骚。况且,一个学生的同情,对于他来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也就不表示同情了。

这时他又发话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我确实不知。不是审判我吧?”

“哪会啊,学校都对你做出合理的审判了。我只是认为,在现在这个班上,就你我还有点熟悉,咱们见过几次面对不对?我就想在你这儿了解一下班里的情况。”

哦,我明白了。您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们班在全校来说不好也不坏。每个人都表现好,而每个人有时也都会表现不好。生存能力强,表现欲望高,恋爱的真不少,单身的正苦恼,平时作业抄,临时抱佛脚,考试有暗号,班干部遭人恼,科代表嫌官小,二者都是五个字:吃力不讨好,现在每周轮流搞。

由于过分激动,不知不觉我的汇报就走了样,变成了东北二人转的味道。排骨老师拍手叫好,并说我在音韵方面有天赋异禀。对此,我并不脸红。

“我觉得你敢于讲真话,道出了当今大学生活的真谛。不过也有点偏激。”

“我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就像您这房间,我出去之后如果有人问起我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儿的,我也不能说得天花乱坠,都是一样的道理。”我用笑容缓解一下室内的气氛。

“有道理。”他颔首。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告诉我,下周末要组织同学去秋游,要我去负责联系车辆,选好地点,收好经费。我先是拒绝,然而他又用各种理由来蛊惑我,让我不得拒绝。我也就只好勉勉强强答应下来,他这才放我出来。

回来的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劲,怎么这档子事偏偏就摊在我身上呢?这是公报私仇了吗?但看他那副亲切的面容,似乎又不是。于是,一种矛盾的想法在我心头纠缠。往好里想:他这是重视我的成长,锻炼我的组织能力。然而,对于我这个曾经对他不恭的学生,他又没有理由这样对我啊?往坏里想:那就是他是一只笑面虎,让我接管这事,好为实施下一步的报复阴谋打下基础。

晚上我把这件事说给皮坤听,并和他分析了我的想法。他说:好事啊,别把人心想得那么复杂,人家是老师怎么会跟咱们计较呢?你不要想多了,别庸人自扰。我一想也不乏道理,于是就放慢了猜测的节奏,一铺盖蒙到了天明。

我把秋游的消息宣布出来时,全班表现出了狂热的欢呼。但真正一落实到要去哪里时,却发生了争执。有的说想去烈士公园,有的想去江洲,有的想去郊外等等。我想民主也是有限度的,于是就把这些意见拿给排骨老师集中裁夺。排骨老师叼着一根烟,口齿不清地说:这周轮到谁当班长了?我告诉他是我。他说:那就由班长定夺,这么点小事不用找我。我还得上课呢。说完急匆匆地把我从办公室赶了出来。

后来,我就利用课间的几分钟时间来了一次民主表决。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结束分歧。皮坤帮我累计票数。得出的结果是:去江洲的12票,烈士公园的10票,郊外的9票,其余的表示弃权。就这样,想去江洲的同学的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胜出。但当场就有人不满,表示不会跟着去,弄得我很难协调。

江洲小岛对我来说有些陌生。它是由穿过这个城市的一条河流冲积而成的。从洲头到洲尾,河水分叉流去。从高空望去,极像两条美腿中间紧夹了根黄瓜。在这个秋天,我想定会有它独特的风景。我想到了杜甫的诗句:风急天高猿啸哀,煮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诗句中包含着秋意的沧桑,让我不禁产生一种向往。

那天去的只是那么一撮人。这对我来说,无疑是组织上的失败。可我又将这种失败归罪于排骨老师身上。本来我就不是当“官”的料,非要我干这事让我出乖露丑。说实话,当时我的觉悟就这么高,悄悄地将这种单纯的记恨放置在内心深处,不再表露。

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车箱里时而还断断续续地响起了歌声,真像一群笼中鸟儿的啁啾。排骨老师也在其中拍手打节奏,脸上露出的笑容特别无助。

汽车在连接江洲与岸边的桥面上缓缓行驶。不知不觉间就来了洲上。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裸露的沙地。柔软的细沙凝集着秋的冷静,松弛的躺在地上,也把那与秋俱来的黄色基调铺展开来。一些同学飞赴上前,争先涉足其中。有的弯下腰来捧一把再洒向天空,有的在沙地上狂呼奔跑,有的在小沙丘上不断地践踏,像发狂的野马撒欢尥蹶。大家都用无所顾忌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狂欢。排骨老师脱下鞋袜,用赤脚去亲近这些晶莹的沙粒,每一步都走得温柔而坚实。他似乎想要和学生打成一片,可也与学生保留着一眼可辩的距离。

秋是夏季刚烈过后的一阵疲软。风儿从远处仅剩的一处淡绿色丛林拂来,仿佛经过那不败之绿的洗礼之后而变得特别慈善,像一双双细腻的手,将那行将老去却还舍不得落叶归根的黄叶一片片安然扫去,飘飘洒洒,犹如一颗颗流星划破午夜的宁静。我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着他们畅快,心里也觉得畅快起来。再加上秋风在我身上轻轻地抚摸,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位衣袂飘飘的诗人。风又不断地把我耷拉在前额的头发卷起,像是在为我抹去不美好的记忆,因而,眼前的一切因忘却而变得崇高起来。

那天阳光不是很明媚。太阳慵懒地从云隙投下几线光明,却也足够地上的我们无比满足。江水带着城市的排泄物在云底缓缓地流过,牺牲了她原有的清澈,因而那悠长而平静的胸怀里却再也藏不住任何事物的影子。它一直流啊,流啊,终有一天会流到人们的怀里。

再长的兴奋也不比平缓的心绪来的持久。当人们沐浴完阳光,呼吸完新鲜的空气后,一切又因审美疲劳而开始变得不新鲜。一些同学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有的找个合适的地方搭灶生火,准备野炊。有的则在沙地上摊开一张桌布,摆上各种好吃的开始野餐。还有的相互携手继续在江边漫步。照相机的曝光灯不时地闪耀。他们试图要把这美丽的心情凝聚在一张张呆板的相片上,希望因时空的静止而变得永恒。

排骨老师穿上鞋袜,和团支书坐在了一起。这一周的团支书是一位女孩,样子十分凶悍。但要是你把她和孙二娘相提并论就有些过分。因为孙二娘至少没她那么平坦。“平坦”用来形容马路那是好事,但如果这条马路建到女人胸部上来就有点不能容忍了。就是因为不能容忍,咱们常把这类女孩称为“太平公主”。其实像这类的黑话还有很多,诸如把有过性经验的人称为“懂事长”,没有性经验的称为“股东”,胸部丰满的女孩称为“文城公主”等等。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使用。我隔很远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见他帮着“太平公主”那一组炒起菜来,烟熏着了眼睛也不眨一眨。

我在泛黄的一丘草地上欣赏那被秋风掳去绿意的残枝,和皮坤并肩徜徉。我发现不远处升起了袅袅青烟,一群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正在那儿野炊,若即若离的嬉笑声已经蔓延到我的耳朵里。我问皮坤:“你知道那是什么人?”他手搭凉棚朝那边望去,说:“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的。”我说:“过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哩。”其实我又在说着黑话,猎人的收获是猎物,男人的收获是女人。他同意我的意见,于是两个人边做出散步的悠悠步态,边朝那群新鲜的人群走去,反把自己的那一伙抛在了脑后。

突然,皮坤拍拍我的右肩,指向江边,说道:你瞧,那江边有个美女。我说:你别轻易下结论说她是美女。美女就这么不值钱?这么远你怎么知道那是雷公脸还是貂婵容?只不过那身段子看上去确实很有形。他说:不就对了,女孩七分身材三分脸,身材比脸蛋更重要。我说:我不跟你争什么重要,过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我们又调转前进的方向,向江边移去。

我和皮坤故作潇洒地走到她身边。只见她一个人蹲在浅水边,把一只只叠好的纸船轻轻放在水上,让它随着水流的脉动摇曳而去。她对我们的靠近似乎没太在意。皮坤抢先一步,温文尔雅地说:“这位姑娘可真有雅兴,一个人玩这种游戏。”我在旁边也补白:“姑娘一个人脱群离众来到江边,不怕突然蹦出个水怪把你给拖下去啊?”“怕,就怕被色狼叼走。”没想到她冷冷地冒出这么一句,有点指桑骂槐的味道。我调戏道:“想要被色狼叼走,那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本啦。有些恐龙时代遗留下来的女孩,色狼还懒得去理她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莫不是一种悲哀。”她没说什么,始终只把背影投给我们看。只见她用手挑拨着几点江水,试图让最后一只纸船快快地飘向江中心。然后她站起来,转过身来看我们。那一刹那,我内心一阵抽搐。高领毛衣衬托着的,不正是那个熟悉脸蛋吗?

我拍拍脑门,眼睛里全是尴尬。她略带反讽地说:“你看我这条件有没有资格?”皮坤忙说:“有有……”我赶忙捂住他的嘴,悄声告诉他这就是我在图书馆认识的那个女孩。顿时,他惊恐得眼冒金光。我不好意思地上前一步,对她说:“原来是你啊,真不好意思,开个玩笑。今天你们也来这儿秋游啊,真是老天不分有缘人啊。”她瞪着大眼睛,手抱双肘,踮了踮脚尖,说:“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随即旋身而去,只留下那牛仔裤和高领毛衣紧缩出来的线条渐行渐远地婀娜。

回校的车上,排骨老师坐在我身旁,问我今天玩得怎么样。我头倚车窗,从嘴角边撕扯出一丝笑意,说了句:“玩得很高兴,很高兴,真的。”

现在我还在认为,排骨老师和我们一起去秋游完全是一个圈套。让我们在秋游中开心释怀绝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想借此跟我们套近乎,给我们一个容易接近的错觉。尔后再实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于这目的是什么,我倒是战战兢兢,不敢说出来。

自从那次秋游回来后,我一直都很沉闷。一是因为那次我不小心给爆米花留下了个坏印象,这从她冷冷的语言中可以看出。二是因为,校领导给我布置的好事,我一件也还没完成。眼见着检查我的日子快来临了,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我对皮坤说:“小子,你看明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校领导给我布置的好事指标我一件都还没有完成,要是明天查起来,我该怎么办?快给我想个办法。”他漫不经心地说:“这还不简单,撒个谎不就解决了。”我说:“这一招我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过要是他们逐事逐人查出来,那我不就更惨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我如此如此。

晚自习的时候,排骨老师对我说:“兰陵,学生处的陈主任叫你去一下。”我知道是问训我做好事的情况。我带上半页便笺(上面写有我做的好事),遑遑地冲出教室。

陈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副瓶子底眼镜,虽然看起来精神矍铄,但脸上深深地皱纹却写满了与我们这一代的距离。他是专管学生思想工作的。我在学生处门口打了声报告,他坐在手提电脑前用那干枯的手指敲着键盘,其迟钝程度像是一个笨拙的茶叶工人在摘着茶。他叫我进来坐下,又问我好事完成得如何了。我说:都写在这张上了。他接过那半张便笺,只见上面写着:

10月1日,第1次帮同桌皮坤系鞋带;

10月2日,第2次帮同桌皮坤系鞋带;

X月Y日,,第N次帮Z系M。

注:X=10;0<Y<31且Y为整数;Z=“同桌皮坤”;M=“系鞋带”;N=Y。

为了图简明扼要,并节省一点墨水纸张,这半张便笺上不得不出现了方程式一样的东西。

我原以为,陈主任看到这样的记录,定会气得两眼发青,那就达到我的目的了。然而事实上他表情显得很平静。他说:“就是这样啊?每天就是帮人系鞋带?”我说是啊,是真的,不信你去找他来核实。他说,这个好事“好”的份量不高,紧缩一下,顶多相当于一两件好事。要我下个月继续努力。我说:好吧。只要给我改过的机会。

回到宿舍,皮坤跑过来关切地问:怎么样?那老头气得哮喘发作没?我说:发你个头,什么馊主意,不仅没气到,害得我还要重新做一个月的好事。他右手擎着下巴,略作怀疑地说:不可能呀!那就只能说明姜是老的辣。说完,其他人也过来安慰我。其实我哪需要什么安慰,我坚强着哩。不就是做好事么?难得到我?

我在此之前一度认为,做好事不是什么难事。但经过一件事后,我才真正觉得,那是无知者的偏见。

不是那天是星期几,排骨老师又把我叫到他家里。我对这里再没有一种陌生感,显得很自然。他拿出那半张便笺给我看,说道:这是你写的吧?我说没错。他说:你怎么这么会开玩笑呢?竟然开到领导头上去了。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吗?那天陈主任并不在意。他说:没在意?事后他大发雷霆。我说:他怎么没当着我的面发火呢?他说:陈主任说了,当着你的面生气那就中了你的意了。他不想让你得意。我这才明白,原来他真是个老滑头,竟然不上我们的当。排骨老师继续说:他找到了我,说我教导无方,对你的思想工作没有做到位。所以还叫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监督你,一定要把好事的指标完成。排骨老师说起话来,简直像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但我的警觉心还是不自主地冒出来。我说:那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不过,我一定会好好把这个指标完成的,您放心。他说:你以为容易?以我的经验来说,做好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当好事成为一种硬指标时。首先,你得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毅力,如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得要在一天内完成多个指标才能保证整个指标的按时完成。所以每天都不得松懈。这还是其次,最令人恐怖的是,当你使尽心力去做一件好事时,有些人对此还不领情,甚至眈眈相向,怀疑你图谋不轨。这样,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光就是遭到的白眼你都吃不消。有一次,我好心好意牵一个一年级的小孩过马路,正好他爸爸也骑着摩托车赶来了,忙从我手中夺回小孩,边把小孩抱上车,边对小孩说:儿子,不要牵陌生人的手,现在的人贩子可多了。小孩问:爸爸,人贩子是什么呀?他眼睛斜了斜我,俯在小孩的耳边说:就是在你过马路时把你牵走当牲口卖掉的坏人。然后摩托车“突突突”一溜烟地走了,喷给我一鼻子灰。所以啊,做好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你记住:唯白发垂髫是远也。明白吗?我摇摇头。他说:也就是说,在大街上看见了小孩或老人就离他们远点,千万不要靠他们太近。否则你要吃大亏。

排骨老师对我说的这番话我很是怀疑,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他告诉我这些有什么必要。为了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好事指标,我不得不利用各种休息时间来找好事做。有时晚上偷偷把厕所尿槽上壁上用红粉笔写的脏话和踩上去的脚印子擦掉,做这事时我心里虚虚的,因为有人发现的话轻则会骂我多管闲事,重则会挨一顿打;有时我会把校园内的各种过时的海报通知撕得干干净净,以维护校容校貌,这中间,也会因为把学生会刚刚贴上去的通知撕掉而被干部指责。有时我还会帮班上漂亮的女生打扫公共区,这中间因为女生的公共区是女厕所而被她们说成是居心不良。有时我还会帮助班里的弱智青年补习《解析数学》,这又被认为是我欺负残障人士。后来,我就只好跑到校外去找好事做。

一个周末,阳光还算温柔。我叫皮坤陪我上街去找好事做,一个人总觉孤单。他有点为难,说道:今天恐怕不行,我有私事呢。我再三恳浼,但他还是很坚决。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比我这事还大呢?他诡秘一笑:反正这事比你的事大。我气愤地说:好小子,咱们走着瞧,有一天你会求到我头上来的。我就一个人,骑上那部从二手市场购来的椭圆形钢圈的自行车,飞出校门。

当时街上的人群车流来来往往,我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夹在高大的城市建筑之间,觉得空气就不那么清新了。透过长长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各种名贵的衣服,还可以蒙胧地发现我的影子在玻璃上流过。找好事做的念头就在我这静静地欣赏中变得模糊起来。正当我陶醉于城市的繁华时,一位倒在地上的老头出现在了我面前。从他晰白的头发和整洁的衣束上来看,不应该是一个叫花子。旁边还有好些人在围观。我这才醒悟,心里念起诗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正是一个做好事的好时机吗?于是,我挽起老头,把他扶在路边的台阶上坐好。我还准备把他往医院里送。我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件好事的份量应该重了吧。可不一会儿,一对男女就指着我来了,自称是这个老头的儿媳。男的气势汹汹地说:干什么你?我说:我干什么你看不见吗?女的又发话了:别做什么了,赔点医药费算了。我听得莫名其妙,解释道:又不是我撞倒他的——对吧,老头?我当时很想老头也能帮我说句话。可他迷迷糊糊开不了口。不是你撞的那又为何这么照顾他?难道你吃错药了?再者,你看你那自行车,连钢圈都撞得变形了,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女人吼起来,显得特别激动。我一听愣住了。我确实无法给出一个原因来,即便是告诉他们说我做这好事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没人会相信。于是,我就只好默认我是吃错药了。

以上各种经历被我写进了日记。每当我翻到这一页时,就有点酸雨欲下,同时对排骨老师开始产生一丝信任。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想来思去,我就决心让他作为一个教训留给后代,于是,在日记末尾我注上:做坏事难,做好事更难。

其实排骨老师是一个热心肠。快到十一月月底时,他找到了我,说道:怎么样?好事的指标完成多少了?我打开记录本,将所做的好事一一展现给他看。他边看边数,嘴巴里念念有词。最后告诉我:还差整整三件呢。我说,没关系,明天晚上才检查,我明天就去做三件够份量的好事。他说:一天内完成这么多好事也不容易。我在这个月内也做了一些好事,你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随便挑几件去充数吧。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他做的好事。我接过来,仔细看起来,从他所做的数十件好事中挑出了三件,大体是这样的:

一, 帮助彭大妈打扫走廊,

二, 帮助教科所李主编宣传校报。

三, 帮助几个女生驱赶流氓,保护了女孩的贞操。

我觉得,以上几条好事都很朴实,我还是有能力应付的。

就这样,等到第二次检查的日子时,我基本上应付过去了。以后我就不用那么辛苦的做好事了。我以为这件事就算划上了一个句号。多疑的我又不禁反思排骨老师的行为,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越是帮我,我心里越害怕,总感觉他在我身上安了一颗定时炸弹。时辰到来定会炸得我血溅肉飞。这是一个非常阴险的感觉。

别看排骨老师身高一米八,可也是一把多愁善感的好手。晚饭过后,我又看到他一人坐到了那棵老槐树下。偶尔有几根枯死的碎小树枝从它头顶上落下来,就砸在他的脚边,而他根本不理会。我再次来到他面前,坐在石凳上想了解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当然也做好了听不到真心话的准备。他见我来了,诚然没有了前一次的冷漠,还主动跟我打起招呼来,收起了他眼神中的幽怨。我说:老师,您都快成佛了。我记得当年释迦牟尼就是坐在一棵树下思考人生的痛苦,后来终于想通了。您也想学他这一招?有什么心事?他说:没有,我没有他那本事,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休息,看看风景。我当然不相信:别再掩饰了,你的神情严重出卖了你。他说:是吗?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小。没想到他又是说我小,给我心灵上严重一击,害得我没法再追问下去。我说:我不小了,虽然还没能成为“懂事长”,可人情事理我可都明白。他缓了缓神,又来一句:是吗?可这对你无益。我说:说来听听嘛。你上次帮我对你也无益啊?权当我是一个葫萝卜,您只管说。我看,您不说憋在心里也不是什么好滋味。他撇开脸皮轻微地笑了。他说:

我每次想的都不一样。我本身就是一个胡思乱想的人。我说的,是真是假我可说不清,你相信是对的,不相信也没错。我好歹工作好几年,来这儿也快二年了,曾经也艰难地发表过一些文章,可如今想评个职称都没我的份,上头不把指标发给我。为什么?就因为上次写了一篇《从<动物庄园>看专制政权的绥靖伎俩》。我先是投给校刊,后来被李主编上交到校长处,说我这文章有含沙射影的思想问题。校长看后也同意。后来还找我谈了一次话,教育我要端正思想,不要有任何异端邪说。还要我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可至今我都还没写。就这样,所有的评优评先都没我的份儿,说我政治思想不合格。前几天,我女朋友来,看到我那间低矮的房子就说要跟我分手。所以,小子,我现在劝你,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写文章;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说真话。你看我身上瘦骨累累,就是因为写出来的。

说完,排骨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猛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喷出来。然后讪讪一笑,对着我说:小伙子,你可以听不懂。

我听了很惊讶,原来他还写文章。我一直以为他都是那种站在讲台上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从没把他和文章联系到一起。但是一想到他因写文章受累,我又联想到了被腰斩的晁错,被阉割的史太公。相比之下,排骨老师就显得很幸运了。只不过是评不了职称,长不了工资,住不了套间,恋爱出现问题而已。然而,我还真不明白为什么写篇文章会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后来我才知道,写文章本不可能带来什么灾难。只要你不写自己的文章,而写别人的文章;不说自己的话,而捡别人的话说,这类灾难完全可以避免。并且还可以得到一笔数量可观的报酬。至于我何从得到这个公开的秘密,还得要感谢李主编。

自从那次我被心仪的爆米花误解后,我一直都处于伤情中。每次打她宿舍的电话想作一个自我辩护,但对方总说不在或在的时候说不认识我。令我更是难堪。于是,我潜在的一些文学细胞就被激发出来了。天天写诗,有时还写一点抒情小调。有些还在团委主办的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其中:

有绵绵煸情式的:

思念的嘴唇啊无情的挑逗,

我何时告诉你,我将永远的离开眼泪?

我确实不能。

那遇见你的一刻,时间里可是镶嵌了黄金。

蜉蝣一样的生命啊,

看你能几经憔悴。

从来没有把美丽当成是命运的赏赐,

是你。

痛苦的种子像针一样扎下。

我仿佛听到了来自闺房中的你的笑声。

有刚硬绝决式的:

你狠,

不接我电话,

有种,

打过来试试?

你跩,

说不认得我,

有种,

不要再让我碰见!

还有隽永六言律诗:

送上一杯咖啡,为伊消除疲惫。

二人世界从容,一生何求知己。

背井求学孤寂,抬眼赏云无力。

几许风雨飘零,终度伞下共依?

还有七言绝句:

夜幕蒙眼睡难眠,

月色无光思绪迁。

回想伊人图书馆,

未成红颜情已攀。

这些诗都已经发表,并对校园爱情文化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渐渐地,我在爱情诗的创作上也有了一点点名气。当时身为校报主编的李主编看到了我写的这些诗后很有感慨,说是勾起了他对自己美好私生活的回忆。并要我加入到校报的文字编辑工作中去。我先是不答应,后来排骨老师又鼓励我去,说对我将来的毕业找工作有好处。本来,他的话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但上次由于不听他的话,白白让我吃了亏,所以这次也就勉强听了。于是,我又多了一层身份,校报文字编辑。为了体面,我常常把中间的“文字”省掉,说自己是校报编辑。不知内情的人一听,对我的前途十分看好。于是,我又感谢起那个女孩来。不是她,也激发不了我的写作情趣,更不可能当上编辑。

李主编看起来很严肃。在一般人看来是个正派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高鼻梁上戴着一副老花镜。我原以为文字编辑是一个什么好差事,后来工作起来,才知道原来只是一个检查有没有印错字的校对员。甚至连修改标点符号的权力都没有。我心里只好大呼上当。可选择退出已不可能。李主编反复强调,要我反反复复地校对,因为这校长要过目的。出了纰漏要我负责。而我心里因为早有不满,这时已经是敷衍塞责了,一目十行的看,以尽快完成任务。可总有完不成的任务出现。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李主编叫我到他家里去校稿。我当时心里想得挺美:或许是顺便为我做顿好吃的以表达对我工作的感谢吧,也就一无反顾地去了。谁知刚一跨进他的门,他就脸带微笑,指着餐桌上的一叠稿件说:坐那儿去,我都准备好了。我说:可我还没准备好呢。他说:那你尽快准备好。于是,我边扫视他的房间边走向桌边。他住在校教工宿舍八楼。可谓高处不胜寒。房间是三室一厅的。室内各种布置十分华丽,与排骨老师的房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左墙上挂着一幅八骏图,右边挂着他的夫妻结婚照。天花板仿照的是蓝天白云。挨着厨房边有一缸金鱼,鱼缸中还有鲜红的灯泡为金鱼照明。再加上各种家具和电器,整个房子显得流光溢彩。

我刚刚坐下准备校稿。可还没看几个字,李主编就把我叫过去,说:你今天是初次来到我家,不防先带你参观一下我的房间。他打开夹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的一个小房间,介绍说:这是我的书房。我伸进脑袋看了看,即便是开了灯,里面还是很昏暗。书架上、地上挤满了各种书刊杂志。他对这个书房似乎非常满意,好像是拥有一种成就感。他从最显眼的位置抽出几本期刊,边翻开早已折好的页面,边对我说:你看看,这些都是我曾发表的文章。我拿过来,随便翻了翻,确实有署着他名字的文章。他还从抽屉里拿出一些笔会的邀请函。看起来很是不得了。随后,他又说:其实发表文章对于我来说并不难。我说:您怎么这么厉害?他显得很调皮,完全失去平时的那种严肃,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我还不是这里参考参考,那里借鉴借鉴,一组合起来再稍加润色不就是我的文章了么?我说:那还不是别人的文章么?他说:管他呢,只要能发表就行。你不知道,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一篇,学校奖一万块,在省级刊物上发表奖得就会少点。所以我尽量往国家级刊物上投稿。这对以后的晋级评职称也有好处。再说了,拿别人发表过的再来发表,危险性小多了。稿子一般不会被枪毙。再有,我和很多编辑都很熟,跟他们说说一般都会给我面子。你看看,我准备将这些已经发表过的文章集合起来,准备争取下个学期评上教授。我说:您还真了不起,排骨老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了。李主编一听到排骨老师,眉头一皱,说了句:那是活该。谁叫他写的全是那种自己的文章!小冯啊,我告诉你,你最好与他保持距离,不要受他影响。我说:那是自然的。接着,他还带我参观他的卧室、厨房、阳台、卫生间,告诉我学校给他配的一台手提电脑多么多么贵,如何如何好。我羡慕得眼球突出。他见我眼睛有点异样,便安慰我道:这些东西,只要你听话好好干,将来也会有的。

我心里清楚得很,当然会有的。只不过还不是时候。参观完之后,他说要上网查一些资料,叫我辛苦一下,把密密麻麻的十几张稿件校对好,事后不会亏待我。吩咐完之后就溜进了他的卧室。于是,我就一个人坐在客厅,认真地看稿件,直到看得我眼角肌发紧,满头发汗。我撕了一点卫生纸,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把沾满汗渍的纸巾稳稳当当地扔进垃圾篓。就在扔纸巾同时,我在那垃圾篓内发现一张残缺的稿子,一看便知是被枪毙过的稿件。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草书。据我的经验来看,那应该是排骨老师的字迹。于是,我便借着自己对草书的一点辨认能力,饶有兴趣地看起来。只见上面还残留着这样的字迹:

,奥威尔一外国之作者,藉对政治政客之知,着诙谐之笔法,虚拟《动物庄园》,鞭专制之霸道,刺政客之蛮横,嘲嘴脸之昧忠,揭谎言之欺侮。其程度之疯狂与无情,无可匹敌。怪乎历代王君,先借民生之力,举新朝之大事,开国之初皆绥靖大赦,许各种信诺,诺民以愿民之诺,休养百姓之生息;拟千百之条规,规己以及人之规,彰显王法之平等。然随国日日下,诺渐不信,法已不法。大凡专制之政体,必不容四海之言,以批评为攻击,认讴歌为拥护。惧动乱以削其权,固必锁信息,箝思想,一口径,独其是为是,唯其非为非。佞邪奸险之徒,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政当道,下不能宣德布恩,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蚁民为之寒心。民生复申怨无门。史周而复始。而现今

由于纸张残缺,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这些文字单个的分开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来读,我就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了。我一直把文言文当作是一种语言糟粕,所以这方面就学得很不扎实。后来我把它拿给排骨老师看,让他给我解释解释,可是他却笑笑,拿在手上把它撕了个粉碎。我说:干嘛这样呢?他说:你不明白,这就是我的那篇文章的一部分。害得我什么都搞不成,我要报复它!我说:你到底写了些什么呀?《动物庄园》是本什么书?他只是笑笑,说:没有什么,你不用知道,对你没好处。我就只好不问了。

那天我好不容易把稿校完,李主编对我说:谢谢你啊。以后有什么文章只管拿来,我给你发表。我笑笑说:我哪会写什么文章,我只会写些情诗。再说,排骨老师曾讲过,一篇文章就是一个灾难。一听到我提到排骨老师,他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对排骨老师的戒备心越来越小,有时还把他的话作为经典拿来转引。我本身是非常讨厌这样的。可那是一种不知不觉的行为,远非我能控制。我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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