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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小海 发表于:2005/4/30 17:37:27
#1 顾城

来源:诗生活

学诗笔记

顾城



  最早使我感到诗的是雨滴。

  在我上小学的路上,有松塔,当我从它身边走过,它不说什么。

  一天,是雨后,世界清净而新鲜,塔松忽然闪耀起来,上挂满晶亮的雨滴,我忘记了自己。我看见每粒水滴中,都有彩虹游泳,都有一个精美的蓝空,都有我的世界……

  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净化一切。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

  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



  我是在一片碱滩上长大的。

  那里的天地非常完美,是完美的正圆形。没有山、没有树,甚至没有人造的几体——房屋。

  当我在走我想象的路时,天地间只有我,和一种淡紫色的草。

  草是在苦咸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那么细小,又那么密,站在天下边,站在乌云和烈日下,迎接着不可避免的一切。没有谁知道它们,没有彩蝶、蜜蜂,没有惊奇的叹息、赞美。然而,它们却生长着,并开出小小的花来,骄傲地开着举过头顶……

  是它们告诉我春天,诗,诗的责任。



  在礁岩中,有一片小沙滩。

  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贝壳,已经多少年了,依旧那么安详、美丽。

  我停下来,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彩贝,而是一个极普通的螺壳。

  它毫无端庄之态,独自在浅浅的积水中飞跑,我捉住它,才发现里边原来藏着一只小蟹——生命。

  感谢这只小蟹,教给我怎样选择词汇。

  一句生机勃勃而别具一格的口语,胜过十打美而古老的文词。



  由于渴望,我常常走向社会边缘。

  前面是草、云、海,是绿色、白色、蓝色的自然。这干净的色彩,抹去了闹市的浮尘,使我的心恢复了感知。

  我是在记忆吗?似乎也在回忆,因为我在成为人之前。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我曾像猛犸的巨齿那样弯曲,曾像叶子那样天真,我曾像浮游生物那样,渺小而愉快,像云那样自由……

  我感谢自然,使我感到了自己,感到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我感谢自然,感谢它继续给我的一切——诗和歌。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紧迫的征战中,在机械的轰鸣中,我仍然用最美的声音,低低的说:

  我是你的。



  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

  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

  沙漠梦想着云的背影,花朵梦想着蝴蝶的轻吻,露水梦想海洋……

  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

  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当我打开安徒生的童话,浅浅的脑海里就充满光辉。

  我向它走去,我渐渐透明,抛掉了身后的暗影。只有路,自由的路。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

  如果可能,我将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



2楼
小海 发表于:2005/4/30 17:37:51
#2 诗·生命

 
诗·生命

顾城

  书给人启示。

  亚当和夏娃无意中明了善恶,就失去了天国。

  混沌脾气太好,被凿开七窍,也就死了。

  对我来说,活着、独一无二的活着,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从手上看出去,火已熄灭了。女孩像牧草一样游动,男孩放出光辉。在矿物与河流之间,树木一次又一次深入大地,它们发绿的根暴露在空气中。

  我又一次穿过周密的死亡,大地抬起脚,下边是更亮的天空,一个女人穿过广场,墨蓝透明的裙子在腿边飘,她不相信。

  许多学者抬起脸来,后边是闪闪发光的仪器和窗子,他们不信,在盘子边永远喧闹的人和人都抬起脸。

  死亡是没有的,我已在生命中行走千次。现在,我走的是小男孩最卑微的道路。

  我把她们放篱笆上,她们是一片笑声。

  我已在生命中行走过千次,那时,山上有蕨草、铁犁,书还没有诞生,字还在土里细微的趴着,死亡还没有诞生,中世纪的尖塔远没生长起来。

  瓢虫,在露水间爬着睡了,醒了,睡了;眨眨眼,没梦。天边闪出淡紫色的虹彩。

  睡了,蘑菇;醒了,瓢虫。一次次临近、迸散,成为千朵莲花,在人间把手指合拢。它喜欢和自己游戏。



3楼
小海 发表于:2005/4/30 17:38:17
#3 关于诗歌创作(节录)

关于诗歌创作(节录)

顾城

  有的朋友问我:诗歌如何表现现实生活,这条路应该怎么去走?怎么说呢?我走的弯路多得要命,至现在还没有拐回来。其实,从大的角度来讲,没有人能够真正知道这个问题,而只能接近它,因为人是有限的,而宇宙是无限的。甚至可以说,我们所苦苦追求的那种诗的美,诗歌本质的、具有永恒意义的那种光辉和芬芳,任何人都是未知,任何人都无法达到,我们只有步步去接近它,从未知走向知。如何去实现呢?我觉得裴多菲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在生活上是非常失败的,最后穷愁潦倒, 没有饭吃,没有钱去看病,死掉了。曹雪芹也几乎是这样,甚至连他的书都没有写完。但是做为他们的事业来讲,他们已经实现了这一点,那就是他们那种精神。作为人的那种本质来讲,他们是强者,他们毕生的血液换来了这种民族的精神。

  刚才有的诗友问:如何表现山村教师呢?我觉得做为山村教师,有其独特的位置。在社会中间,他和工人、农民、在政府部门工作的都不一样,他面对的是青年学生,面对着大自然。如何体现这一点?仅仅体现于他的社会职能最不够的,就是说,我是个山村教师,我要为祖国教育好这些孩子,让他们为祖国的富强而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如果这样你的思想似乎正确完美,但你却是在重复着别人说过的观念性的话或思想, 这不是诗歌艺术,也不是我们苦苦追求的东西。

  艺术的过程是一个创造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当中只有你才能够实现。

  如果仅仅是为了社会职能去写诗,比如,今天是文明礼貌日,我们就去写如何教育孩子们去懂文明,讲礼貌,“文明”日过去了,你写的这个东西也是否随着过去了呢?这个东西和诗歌有什么本质的联系呢?这里有个诗的立足点和对象的问题。人类是永恒的,自然万物是不竭的,孩子会长大成人,老人的头发会变白,花朵会开会谢,春天要到来,也就是说,诗歌艺术如果和社会、自然结合起来,建立在一种长久的事物的基础上, 那么这个艺术就是长久的,不会过去,哪怕你写的是一件很小的事, 它也是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的。比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它包含了社会内容、人的心理活动、爱情、历史、人的本质和命运、理想奋斗等等,人们干古传颂着怎会忘记呢?如果仅仅是为了爱情去写一首诗:“我永远爱你,爱你的名字,爱你的呼吸……”这就不能构成一首诗,将会被人们很快的遗忘。这样讲是否有些绝对化呢?不是,你可以去写具象的、具体的、微观的事物,让人们从中去领略宏观的永恒的世界、长久的事物、人类的命运,和人们的本质、心灵发生联系。

  惠特曼在这个问题上说得非常好:这个自然界有很多宏伟的山川,宽阔的河流,有鱼在游动,有鸟在啼鸣,这么美丽的东西确实值得我们去写,去赞美。但是读者要求作者的不仅仅于此,他们要作者去沟通现实到灵魂和理想的道路,使人们到一个生命不能到达的更广大的世界。说起来似乎有些玄妙和不可思议,但是你如果注意大师们的作品,从中并不难发现这种内涵和意义。这些东西是不朽的。

  关于新思潮中表现的“自我”,表现“自我”到底有何意义?为什么要表现“自我”?有些诗友很关心这个问题,并想和我共同探讨,我很高兴。我认为,“自我”不是诗歌唯一的内容。什么是“自我”,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它是一个非常深入的问题。

  什么是“我”?在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世界是外观的,皮肤之内的是我,皮肤之外的是世界,这是我和世界的一个边界,你和世界是对立的,人死了,作为你这个意识就不存在了,生命也就结束了,这个世界你就看不到了。再进一步说,思想是我,记忆是我,感情是我。现在国外有种叫“人本心理学”的研究, 也正是在探讨这个问题。我读一本马列的书或者康德的书, 他的思想进入我的大脑,产生了影响,但作为我的意识跟外界是对立的,跟它处于一个游离状态。人们说“意识流”,就是我意识我的思想在流动,但有一个东西站在岸上在看着你,你才能感到你的意识在流动。人在感情最暴怒时,最激动或最温柔时,总觉得有一个东西在关注着你,在你做梦的时候梦向屏幕一样展现,在所有的物象当中有一个东西在穿引。这就是说,这个穿引着的、关注着的东西不仅关注外界的事物,而且关注你的肉体和灵魂、思想和感情。这是科学对于大脑神经原子的研究过程中最终遇到的难题。弗洛伊德认为,意识和潜意识是人的本质。但科学研究的结果认为:潜意识也是可以被关注的,只是层次更深,不容易归结为清晰的概念而已。海明威在中了三百块弹片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生命像一块手绢在轻轻地往外拉“我”,像是被浸在水中轻轻提出来。一个人休克了,他感觉到升起来了。当你真正审视自己的时候,就会发现,你接受的很多东西都是外界的、观念的,这些东西好像是我从百货商店拿来的并不是我的。

  上面讲的是一些科学对于“我”的一些研究,一些学术范畴的研究。

  那么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表现“自我”?很简单,肉体有一种冲动,温柔的,阴暗的,兽性的, 或者说是一种社会职能,一种多层次的本能。为什么要表现?这涉及到你为什么要写诗的问题。

  也许有的人写诗是为了献给他的爱人,希望得到爱,希望被理解;有的人写诗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中朗读;有的人写诗仅仅是为了表示我很聪明,想象力敏捷,有很漂亮的语言,人们无法连接起来的排比句我都能完成, 这是我智力过人的表现……各有各的方法和表现“自我”的目的, 也可以说你表现的那个层次决定了你为什么要表现。也有一种人是因为在世界上很孤独,很不幸,或者看到他人很不幸需要帮助,需要一种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和爱,比如说,你的母亲去世了,你要写一首诗来抒情,母亲听不到了,但所有的孩子们都可以听到,这就是灵魂的发现。而不是观念,不是一种炫耀。外国“浪漫派”诗人表现“自我”有一种强烈的趋势,正是由于这种强烈趋势的表现使得“浪漫派”在19世纪后走向衰亡。就好像一个健美运动员在台上扭来扭去,让人看看这块肌肉,那块肌肉,显出一种只我有,你们没有的炫耀,最后变成了一种姿态,完全是为了表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长这些肌肉了,由于这种表现本末倒置,久而久之只好使人生厌了。我小时候也有这种虚荣,人家说我一句好话,我脸红表示默认,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高兴好半天。为什么?

  我想了很久。所以我觉得更好的提法是,不是说表现,而是完成,而完成的本身要建立在心灵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要尽心尽力地去把每一件事情做好。比如人们做了“司母戊”大方鼎,当时有它的社会功能如记事等等,但它是我国古代人民用诚心去铸造的,它所诞生的那个时代毁灭了,那些人都死去了,变成了白骨,但是方鼎存在,它证明着我们民族的伟大,证明着我们人类强大的生命力及纯真的精神,一种热爱,一种对于彼岸亲人的向往。那些毁灭的东西被写在了历史上,变成了一个故事,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更大的意义。而这些存在下来的东西,瓷器,青铜器,绘画,它们不仅仅是为了证实那个社会曾经存在而具有意义,而是它们比那个时代,甚至比那几代人更有意义,也就是说,做为艺术标准来讲,它实现了这个意义,成为不朽的东西。

1985 年讲于“五台山诗会”


4楼
小海 发表于:2005/4/30 17:38:37
#4 关于诗的现代技巧

关于诗的现代技巧

顾城

  许多青年像我几年前一样,非常关心诗的现代技巧,我收到过这方面的信。我渐渐觉得,技巧并不像一些初学者想象的那么重要,尤其是那种从内容中剥离出来的可供研究的技巧,对于创作的意义就更小些,只有在某些特定的艺术困境中,诗的技巧才会变得异常重要,才会变成盗火者和迫使你猜谜的拦路女妖。

  在我的少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我读得最多的一部书就是大自然。每天,找都能阅读土地和全部天空。那不同速度游动的云、鸟群使大地忽明忽暗,我经常被那伟大的美威慑得不能行动。我被注满了,我无法诉说,我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只能扑倒在荒地上企图痛哭。我多想写呀、画呀,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可我笨极了,我的笔笨极了,我的句式蠢极了。一旦陷入韵和“因为……所以”中,那笔就团团乱转,那伟大的美就消散了。我多么想尽情地写呵,可我不懂技巧,或者就只懂一些俗浅的技巧。只有几次,我偶然挣脱了习惯句式的紧身衣,在雷雨和太阳的辐射中写了 《生命幻想曲》等几首有印象和超现实色彩的习作。

  我回到城里后,开始读诗。从中国古诗和外国浪漫派的作品中学到了一些东西,但可惜的是我学的方法不对,没有“寻门而入,破门而出”,只是一味地凭借教科书上的解释,对于经典作品往往只摹其形,而未得其神,结果越学越僵,再加上远离了我心爱的自然,我心中的诗感便直线坠落。很快就完全停笔了。

  一直到五年以后,1979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态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来相互兑换,于是,颜色的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不是吗,在人们的日常用语中通感也比比皆是。如“雷声滚”“笑声尖”就是声音比为视觉;“冰凉的目光”就是视觉化为触觉;我细细一想《琵琶行》不是早把音乐变成了一组组视觉形象了吗?

  除了这些知觉之间的转换、通感外,在诗中还有其他更广义的通感,如:“时间的马/累倒了”,时间转化为具象形体,“女佣的灵魂……绝望地发芽”,抽象观念性存在突现为动态形象。这些转换并不是作者在耸人听闻,它是物体联系(如:一物体所具有的反光、质感、气味、声音等)和心理联系(如某些声、色、味、观念可以起到近似的心理反射)的体现。

  诗人在感知和表达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理性逻辑、判断、分类、因果关系。他在一瞬间就用电一样的本能完成了这种联系。众多的体验在骚动的刹那就创造了最佳的通感组合。有一次,我看到太阳,一下就掠过新鲜、圆、红早晨等直觉和观念,想到了草毒、甜而熟的草毒,于是就产生了这句话:“太阳是甜的。”

  理解了通感和广义的通感,我也就一下子理解了意识流。意识流不过是一种纵向的、交错的、混合的全息通感。在这种全息通感中,每个表面和潜在的感知,都在不断的相互作用、衍化,就像这个巨大世界上的万物:人、神话、历史、学说、蜡烛、数学、水果、星云等最不相干的范畴和存在都在不断相互作用一样。不同的是在这种心理大通感中,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可以发生更直接,更迅速的相互作用。

  要真企图把这种毫无尺度,瞬息万变的全息通感,一笔一划记录下来、加以推算是不可能的,对于创作来说也没有必要。对于那波光下枝杈繁密的珊瑚,我们只要取其一枝弄清楚它的生长原理就行了。我曾经分析过自己一些叶脉较清晰的诗,一些较简单的联想似乎是树枝状的,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由眼睛想到晴空——“一片天空”,由眼睫想到天空边缘的全欢树、树上的鸟巢——“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由鸟巢想到鸟群归来,天暗下来,在树林的浸泡下发绿,由绿想到青苹果。

  除了这种单倍体产生的树技状联想外,无疑还有其他更复杂的联想形式。有波状交错的,有多层次往复递进的;哥特式教堂和金字塔其实都是某种联想形式的体现。对于那些复杂的联想方式——更广义的全息通感,在国外人们往往用结构主义来解释。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联想、二维或多维通感,是在超常态下进行的。它甚至不是在想、而是在不断显现,就像梅特林克《青鸟》剧中的小男孩,转动一下帽子上的钻石,另一个以奇异方式联系的童话世界就出现了,它即在你前边,又在你左右,同时也在你之中。

  可以说,我们所惯指的世界,只是人们所感知的世界。而艺术世界是通过人相联系的,诗的世界是通过诗人的心相联系的。诗人总是通过灵感——彻悟的方式去发现世界和人所未有的、新的、前所未知的联系。诗人不仅在发现那些最具象和最抽象的、最宏观和最微观的、最易知和最未知的联系,而且,他还不断地燃起愿望的电火,来熔化和改变这种联系。有时,他几乎把这种火焰布满人间,直到他所创造的世界呈现出天国或地狱的本相。

  到这里,我必须停住。因为,我所讲的已经不仅是技巧了,而是使技巧具有价值的质地或内容了。

  诗的现代技巧是和传统技巧相对立、相联系的。我以为,在理解和学习技巧时,还是多一些“通感”为好。“融汇贯通”、“触类旁通”,讲的都是一个“通”字。学习诗的现代技巧,并不一定要死读现代派理论。其实,三教九流,宇宙万物都可取法。笑话中的反逻辑,气功中的入静和催眠术中的反复暗示,都可引渡为诗的现代技巧。

  近来,我读了《武林》杂志,有篇介绍“自然门”武术的文章很有意思。据说此术堪为武术之冠,只是精通者甚少。因为,这种武术学者有较深的学识,懂历史古文,通“四书五经”,还要经过长期、严格的基本功练习,才能达到一种身心同一的境界。它没任何定势、套路,完全随心所欲,心里一动,手脚就已随意完美地达到了目的。这真是至人的境界。赖于一招一势的人,很容易作茧自缚。古人讲画也说“至人无法,无法有法,乃为至法”就是这个道理。

  “尽得天下之道而无道,尽得天下之法而无法”是我学诗的最终方法论。《庄子·天下篇》把诸子百家都称为“方术者”,就是讲他们探求问题的范围和方法狭隘,往往为之所困。在于是讲“道”的,即从本源到一切的联系。我想,我们所谓的诗的现代技巧,在庄子看来,怕只算一种方中之术罢了。我们今天求它,掌握它,最终还将在创作中忘记它,把运用技巧变得像呼吸一样自如。年轻的诗友们,愿我们都能到海天间去呼吸,去接近那个诗的自由——那个蓝色的无限。

1983 年 11 月讲于北京某大学



5楼
小海 发表于:2005/4/30 17:38:58
#5 关于《小诗六首》的信

关于《小诗六首》的信
顾城

XX老师:

  您每次转来的读者来信,都收到了。谢谢您!

  这些信同我另外收到的那些信一样,基本上是议论那几首小诗的(即《诗刊》八0年十月号发的《小诗六首》)。来信者大部分认为 这样的诗是能接受的,是赞扬的,但也有一些表示了疑惑和不解。有许多青年同志,很仔细地讲了对这几首诗的看法,和读诗后引起的联 想, 要求印正。他们都很真诚。我一直想能一一回复;但无奈来信太多,实在力不从心。

  最后,《文汇报》又发表了一位老诗人的文章,中间提及了《小诗六首》中的《远和近》。文章在例举了一些报刊对小诗的不同看法和解释后,说“不知道作者看了这两种文章之后,究竟有什么感想”,看来,还是要我回答。

  对于解释自己的诗,我是不喜欢的。因为我有个想法,认为读诗并不是考古。读者只要能从诗中,找到一些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似乎就够了,不必去力求原意(当然,研究者除外)。而且,我喜欢安静,安安静静地走向未来。但现在不行了,呼声不绝于耳,再不自白一下 ,就大有恶作剧的嫌疑了。

  在《小诗六首》中,获得争议较多的有四首。下边,就是我对它们的理性注释;虽然,最初触发这些小诗创作意念的,并不是理性。

  在夕光里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这首诗是写一个分别的戏剧性场面。富有孩子气的“我”和“你”,都带有一种快活的玩笑心理,来努力扮演人们习惯的感人角色。他们不断用夸张的话语,来加深悲剧感,但不很成功。

  这里主要表现一种对习惯又好奇又不敬的儿童心理;“顽皮时一笑”就使神圣而古老的浪漫派情感,黯然失色。

  远和近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这首诗很像摄影中的推拉镜头,利用“你”、“我”、“云”主观距离的变换,来显示人与人之间习惯的戒惧心理和人对自然原始的亲切感。

  这组对比并不是毫无倾向的,它隐含着“我”对人性复归自然的愿望。

  泡影

  两个自由的水泡,
  从梦海深处升起……

  朦朦胧胧的银雾,
  在微风中散去。

  我像孩子一样,
  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

  徒劳地要把泡影,
  带回现实的陆地。

  这首诗有两个主要形象:两个自由的水泡——“我”和“你”。全诗既是一个睡眠苏醒的过程,又是一个逐渐长大、告别童年梦幻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梦幻和现实相矛盾的过程。

  弧线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捡拾
  一枚分币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这首诗外表看是动物、植物、人类社会、物质世界的四个剪接画面,用一个共同的“弧线”相连;似在说:一切运动、一切进取和退避,都是采用“弧线”的形式。

  在潜在内容上,《弧线》却有一种叠加在一起的赞美和嘲讽:对其中展现的自然美是赞叹的,对其中隐含的社会现象是嘲讽的。

  老师,虽然我的“注释”是很浅陋、简单、不成论述的,但由于前面所讲的那些原因,我仍希望能借贵刊一角,披露一下,不知是否可能?

  谨在此一并向我的青年诗友们问好、致歉!

  祝你愉快

        顾城

        1981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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