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流行的黑暗:歌特音乐反思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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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知名黑暗音乐网站黑水仙的创建者MURK曾经说过:“我估计中国人听音乐会经历一个黑暗历程”。果然如其所言,中国摇滚乐迷们经历了金属的洗礼和朋克的泛滥之后,又迎来了歌特音乐的全面入侵。在网易为数不多的几个音乐论坛中开设了与金属和“摇滚”并列的歌特专版,盗版商们在THE CURE和COCTEAU TWINS身上赚足好处之后开始觊觎PROJEKT,在打口店中更是陈列的极为热销的刻盘中,低调后朋、黑浪潮和黑金属占了九成,宿舍走廊里面常听到的“单身情歌”居然在某日变成了歌特金属的女高音和重型和弦,网上还有人说LACRIMOSA连他老爸都爱听呢。真可谓口味多样,老幼咸宜,歌特音乐已逐渐成为广大另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中国的另类音乐爱好者们也终于在十几年的恶补之后跌跌撞撞揪住了西方地下音乐文化的尾巴。新一代人的音乐概念不再是BEATLES、ROLLING STONES,GUN&ROSE和NIRVANA也已经成为远去的话题,他们纷纷匍匐于低调的灰尘中并为老炮们所鄙夷。在激昂、叛逆和躁动之后,我们开始面对黑暗,无奈地感受着西方文化对炎黄后裔的又一次冲击。 然而对于文化经历了数次阉割和重创,并经历了一段比之黑暗更为恐怖和痛苦的真空之后,国人已经很少能用沉静和成熟的心态来坦然面对文化风潮的兴起了,在每一次的运动中我们都能看到无数的煽动者,投机者,起哄者和跟风者,以至每一次都显得如此的突如其来和莫名其妙。世界在没有准备好的状态下突然变得无比喧嚣,每个人都身不由己的热情投入了,然而,没有反思的热情,注定是悲剧。 歌特,你、是谁? 两种音乐被包含现在歌特音乐的主流定义范畴之内:从后朋克(Post-Punk)衍生出来的歌特(Gothic)和继承了中世纪精神的黑浪潮(Dark Wave)。许多人称这是歌特音乐的两个分支或流派,这显然是不恰当的认识,它们的源头,不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去甚远,我宁愿将它们看成毫无关联的音乐。如BAUHAUS 、SISTER OF MERCY、MISSION这样的歌特巨擘,实际上和JOY DIVISION开启的后朋克音乐一脉相承:传统的四件套、简约有力的配器、空前突出的贝司和鼓,追求音乐的狰狞和机械,以及沉重压抑的IAN CURTIS式嗓音。他们的音乐仍然传达一贯的朋克主题:城市青年的恐惧、工业文明的压抑、人与人之间疏离的痛苦以及青春的躁动和不安。这些乐队是朋克歌特风格的先行者也是保持者,除了THE CURE乐队外,我们很少见到哪支乐队对自己的音乐风格尝试过重大的突破。 黑浪潮则发端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之异于后朋克正如黑天鹅和蓝树精的丛林异于钢筋水泥混凝土的都会。无疑他们追求的是一个更飘渺的音乐情景,他们从现实中脱离出来,到中世纪精神之中去汲取虚幻的歌特风光。黑浪潮是真正的厌世者,不象后朋克们仍然在离弃之中透露出无限的尘世情结,他们否定了文艺复兴以来的一切人文情怀:人性应当被压抑,对神性的渴求和尊崇才是高尚的。这种精神上对黑暗世代的回归强烈地体现在音乐形式的复古倾向上:黑浪潮大量使用弦乐和钢琴以及古典吹奏乐器的音色,组织音乐以旋律为核心,注重丰富的层次感和气氛的铺陈,对人声,特别是女声的锤炼达到圣咏式的高度,并在音乐构造手法上表现出强烈的自我克制。与摇滚乐一贯的张扬奔放截然相反,黑浪潮在新音乐中的节制和冷静达到了顶点。从这里他们和朋克、乃至整个摇滚乐划清了界限。也正是基于此点,他们更多地被评论界称之为“新古典”。 虽然后朋克的黑暗乐队们在先以歌特被命名,但黑浪潮乐队冠以歌特一词似乎更为合适。后朋克的“歌特”是评论的结果,他们的音乐动机与此无关,歌特在这里不过作为一个简单的形容词存在,如SISTERS OF MERCY,虽然被尊奉为歌特三巨头之一,却从来不曾承认自己是歌特乐队。而对黑浪潮音乐而言:歌特时代是他们直接的出发点,他们的音乐灵魂就寄托在那些尖顶大教堂、神迹圣歌和古堡幽冥之上。所以当美国校园枪杀案发生后,歌特音乐因对少年精神的负面影响遭受舆论指责时,虽然矛头指向不相干的MASON,PROJEKT的发起人兼BLACK TAPE FOR A BLUE GIRL的核心人物SAM还是站出来为歌特辩护了。 我总以为许多中国乐迷对两种音乐风格同时付出同等程度的热爱是毫无理由的,是“歌特”这个暧昧的概念将两者混为一谈了,实际上二者的源头、器材、表现手法、构造方式乃至精神内核都是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关联。黑浪潮(Dark Wave)发端时,原始意义的歌特运动已经走向没落,也很少见两派音乐的创造者彼此间相互欣赏。也许喜欢音乐的确不需要理由,只有感觉是最真实的。但是如此多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迥异的两种音乐风格,并如此集中、心无旁骛地将热情投注其上,不能让人不怀疑:这感觉是一种伪饰,是分类学以及模糊定义的恶果,而根源是盲目的歌特崇拜和狭隘的另类欲望。 歌特=黑暗? 也许许多乐迷对我上面的问题还有以下的答案:黑暗是他们同时喜欢这两种音乐的唯一理由。而且黑暗,也的确成为我所见到的大多数歌特乐迷的选择标准。然而,当将一种音乐用一个视觉概念来限定时,我们已经先失一着了。我们在讨论音乐时的一个巨大问题就是不用音乐本身来解释音乐,而必须归结到文字或形象上,所以有人说中国人对音乐的理解大多数还处在卡拉OK的水平上,仿佛它不是独立自足的艺术,而是必须依赖其它形式才能被表达的寄生物。 我们可以说黑暗是一种象征,是压抑、神秘与庄重的象征,在某些方面这个词的确极好地解释了歌特音乐。但是,许多名噪一时的歌特乐队绝对没有达到这种高度而被黑暗爱好者们尊崇备至;还有一些歌特乐队从黑暗以外的途径达到了同样高深的艺术境界,譬如NICK CAVE,他依靠的是音乐中强烈的戏剧化冲突和锐利恶毒又不失高度的叙事态度,加上他的诗人情怀,成就了他的音乐艺术,在他的音乐,尤其是中后期的作品中,我们如何在SHEP SONG和INTO MY ARMS这样的歌曲中觅到黑暗的痕迹呢? |
“黑浪潮”(Dark Wave),这是一个被引起更多误解的音乐名词,它在这类音乐发生之初被固定下来,但已远不能涵盖它走过十几年历程后衍生出的所有音乐类型,现在它的功能仅仅是一个偏离了原始意义的便利通用语。我们以为某些乐队黑暗也许仅仅是因为它附属的流派、它所在的厂牌,或者仅仅是它名字中的一个“黑”字和乐队人物的特异举止。实际上,黑浪潮乐队中,中世纪情结最深的往往偏执于宗教观念,表达高洁和神圣的意图在他们的音乐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因此音乐也不失明朗和开阔;而在世俗化一些的乐队,又经常会出现温馨恬静,类似民谣和夜曲的作品,对这类音乐,与其说是黑暗,不如用MURK形容BLACK TAPE FOR A BLUE GIRL的一个词更合适:“典雅的忧郁”;而如MIRA这样的乐队,发掘民歌更成为他们的重要目的,那些凯尔特民族曲风,又能和黑暗有多少亲缘?HYPERIUM的“仙音”,又有几个达到了优美与沉重并备的境地?
歌特,没落中的神殿
透视流行的黑暗:歌特音乐反思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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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初听歌特者的困惑:在听过朋友热情推荐的“黑暗音乐”之后,本来打算迎接黑暗吞噬的他却为音乐摇篮曲般的甜美和安详而大感意外。是他没有领略到黑暗的精髓还是歌特迷们在先入为主的黑暗观念之中欺骗了听觉呢?我宁愿相信那双没有受到任何资讯污染的纯洁的耳朵。“黑”浪潮中实际不乏静谧的谣曲、仿古典或氛围音乐,与黑暗并无瓜葛。然而资讯力量的强大竟然压垮了音乐本身,“黑暗”们一词被严重地泛化和曲解了,那些泛滥成灾直至腐朽的普通悦耳旋律一概被封为黑暗,冠以仙音。实际上厂牌成为衡量黑暗的标准,而黑暗又成为衡量音乐的标准,乐迷对厂牌前所未有的倚重和偏执使歌特成为一个狭隘和孤僻的黑暗领地,虽然这黑暗的感觉经常源于自我的伪造。
从产生的那一天起,歌特一直就是意识大于技术的一种音乐形式,然而从JOY DIVSION起,歌特乐队们一直是摇滚乐形式突破和创造的中坚力量,他们将朋克的叛逆指针从社会转到音乐本身,以撼动和颠覆传统为乐。后朋克引爆了全面的音乐革命,曼彻斯特撒下的种子也在欧美遍地盛开邪异的花朵。
但是,颠覆一旦成为传统,结出的将是更无味的果实:歌特音乐的低技术成分决定了他们只适于充当伟大的破坏者——意识惟有通过突破性的创造才能开花,因此而导致其极易被复制的特性也为无数的效仿者大开了方便之门。那些在开端极富生命力的重复乐句和段落在给将要窒息在重金属和弦中的摇滚乐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后竟迅速地被自我所禁锢,简约成为单调,冰冷成为机械;蜂拥而起的低能投机乐队更加剧了传统歌特的腐朽,使之变成枯燥乏味的公式化催眠工具。
黑浪潮进一步拉大了技术和意识之间的差距,一个不会任何乐器的人想做音乐?可以从黑浪潮开始——这绝非戏谑。黑浪潮中电子乐占了绝对的主角,电子乐本身的冰冷气息以及一些极方便采用的音效甚至使阴暗成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音乐气质,也使实验成为一种本能。而大部分此类电子乐的制作技巧和音色要求甚至比舞曲还要简单得多。虽然他们被称为“新古典”,其实大部分只是指他们运用的音色和和声而言,在作曲结构上,虽然体现出了同样的自我克制和深思熟虑,但黑浪潮中极少有具备真正古典音乐观念和高度的作品。尽管很多黑浪潮音乐家不乏古典音乐的背景,有人亦能请到古典乐团或音乐家与之合作,但却走不出嫁接和翻版的尴尬境地,直接翻奏古典曲目已令人称奇,更遑论创造和突破。所谓的“黑暗交响”除了少数的伟大作品外,更多的是成为大众古典和金属及电子的庸俗结合品。四平八稳的特效旋律氛围背景,悦耳的钢琴和弦乐音色交织,间或夹杂一些唾手可得的“工业”音效,几乎成为黑浪潮经典的创作模式,它比后朋克更易被效仿和复制的特性也决定了黑浪潮音乐中天才的比例更低:黑浪潮只能有一个BLACK TAPE FOR A BLUE GIRL,正如后朋克只能有一个JOY DIVISION一样,而如GOETHES ERBEN这样奇思迭出、才华横溢的乐队更是难得一见,我们更多地听到的是平淡无奇的旋律流行乐,绝对的地下姿态虽然增加了他们的神秘孤傲的色彩,却难以提升他们音乐的光辉。
当然,歌特在形式上的腐朽决不意味着其精神的没落,此刻我们更应该期待的是特立独行的创作者的出现和下一场形式上的革命,将歌特音乐带出这让人昏昏欲睡或只限于精神亢奋的沉寂之地。
歌特,生命还是死亡?
我的回答绝对是前者。
一切音乐皆源于旺盛的生命力和激越的本能,当生命萎靡的时候,音乐也就死亡了。对歌特音乐而言,谁能说BAD SEEDS压抑中蕴藏的暴戾和激情少于那些嚣张的前朋克?真正的低调音乐同一切艺术一样意味着天才的爆发,惟有蓬勃的精神与生命才能支持这澎湃的才情,即便这才情释放的是无尽的痛苦。NICK CAVE说,他在JOY DIVISION的音乐中听到的是快乐;而IAN在死前不久听过了德国的实验电子,他对乐队的成员说:“这是我们以后的方向”——他的精神一直未曾停止过探索。他死了,JOY DIVISON也就不复存在,因为真正的JOY DIVISION需要的是充满生命力,连癫痫也无法阻挡的IAN。而决不象有些自欺欺人的煽动者一样,说IAN活着做出了死人的音乐。
我们不会回避歌特中众多的死亡主题,但这死亡一向是用生命来支撑的,我们看到NICK CAVE在吟唱地狱和死亡时高傲的强者姿态,就能明白优秀的艺术家从来都不是感情的沉溺者。他们裁减生命的片段并予以强化和放大,但他们的音乐绝非就是他们的生命本身,而是打磨雕琢之后的产物。正如RADIOHEAD的吉他手说:他们从来不会悲丧,相反,享受工作,精力充沛,随时愿意尝试新的东西,没有时间来烦恼。但他们同样做出了抑郁沉沦、催人泪下的音乐。
音乐是艺术,不是生活,正如鲁迅所言,戏台上的关公决不会拖着青龙偃月刀一路咿咿呀呀唱到家里去。歌特音乐的创造者们绝非嗜血者,绝望者、濒死者,那是他们对生命的诠释方式,而音乐向来都是情感的高度放大和扩张。所有这些决不应该成为听者萎靡和堕落的借口,但可悲的是那些懦弱无聊、顾影自怜的城市畸零青年们,幻想着自己的生活与偶像的音乐重叠,成为自欺的剧中人,竟相攀比着颓废和堕落的速度,玩弄生命衰弱的障眼术。
每当我读到那些感情泛滥的歌特作文,我感到强烈的厌恶,那些没有节制的矫揉造作在炫耀着彼此的生命是多么的颓丧和无聊。其实我想说:
歌特,从来就不是生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