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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陈果 发表于:2005/7/22 1:13:03
离乡的米沃什




南方周末   2004-08-26 15:22:08


  1980年,米沃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致受奖辞
  □本报驻京记者 夏榆

  即使是流亡他国,客居异乡,米沃什也没有失去作为一个作家的独立姿态。他在回忆录中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

  1996年10月6日的夜晚,中国旅美学者杨小滨在耶鲁大学见到米沃什的时候并没有新奇的感觉。“那时候米沃什来耶鲁大学朗诵他的诗歌,去的人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可能也就是几十人,耶鲁经常会有各种人物来,可能人们并不在意东欧的一个什么诗人,作家在美国不算主流,哪怕是得诺贝尔文学奖。美国人自我,不大在意一个流亡的诗人。那时候米沃什看上去是有些落寞。”杨小滨说。
  2004年8月14日中午,米沃什在其位于克拉科夫的家中去世。
  获悉米沃什去世消息的时候,诗人西川正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当时还有其他的诗人,西川立刻把消息告诉了其他的诗人。虽然知道米沃什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是大家还是感到难受。“实际上米沃什不仅仅是一个诗人,当然作为一个诗人他是伟大的,但是他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也就是说他不仅仅是一个经典作家。他等于是20世纪的一个见证人,他对很多政治问题、文化问题的看法已经远远超出一个诗人的身份。他也并不完全是一个思想家,但是他启发了思想家。”

  他是一个知道事情所有复杂性的人
  口述:崔卫平(学者、作家)

  米沃什给我的感觉,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获者的那种荣耀和炫目。
  米沃什是个比较复杂的人,很难把他概括成某一类,或者很难简单地把他说清楚。很多人概括了米沃什的很多特点,但还是很难把握住他的特点。我看到一部《战后东欧文学史》,里边介绍米沃什的时候说他可能是一个多样性的牺牲品。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又是诗人,又是翻译家,写随笔,写长篇小说,做学术研究,他长期在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教波兰文学,到了晚年,他开始用波兰语翻译《圣经》,他的整个面貌比较复杂。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

  青年时代的米沃什是比较被看好的波兰文学新星
  米沃什一直是一个另类,一直是一个很难被环境吸收的人。1951年他离任出走。他出走是有争议的。我不同意说他是在反对苏联集团,因为他实际上是很低调的人。他在流亡期间是惟一一个拒绝给《自由欧洲之声》写稿的人,《自由欧洲之声》是西方反苏联集权的一个重要宣传工具,它的读者就是东欧阵营,但米沃什拒绝给他们写稿。我想说的是,米沃什不是一个单向度的人,他早年有左派倾向,但是他又选择出走流亡,然而在出走和流亡之中他又拒绝诋毁他的祖国。他是一个知道事情所有复杂性的人,也是一个政治观念很淡薄的人,他不是异议分子。他是一个诗人,是一个向往自由创作的人。
  我觉得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也是一个深受折磨的人,关于身份的模糊性,关于要不要坚持原则,他要面对自己的软弱,承担自己的软弱,面对自己内心道德上的焦虑,他不直接判断善恶是非,也不直接给定是非的界线,面对自己的悲惨、不幸、软弱和罪责,他把这些东西以一种非常节制的方式吞吞吐吐地表达出来。有时候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他会写一些自然景色给人安慰,这是他的一个良知的表现。
  1953年他写出了《被禁锢的头脑》。他关心的是人的精神自由,这是一个作家始终坚持的立场。他秉承着一个作家对于个人心灵自由的敏感所在写出了这部书,这部书在西方影响非常大。
  1953年他到了巴黎,直到1960年。他在巴黎过得比较惨。经常没有钱,没有正式的工作,日子过得比较艰难。从1951年到1960年他的诗歌写得很少,我们可以想象他内心所受到的煎熬。或许是因为忙于生计,他后来去了美国,到了美国以后他的诗歌开始出现,他一直用波兰语写诗,用英文写作,用英文教书。他后来一直感谢美国,到了美国他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有一个美国作家说米沃什的诗始终处于一种受威胁状态,而且是一种被监视的写作。如果说被监视实际上是两道线,一个是他的祖国,一个是他的良知,因为他在波兰生活的时间很短,如果说有监视,那他就是被自己的良知所监视。因为只有他能看到自己。
  有人说米沃什是一个宽容的人,我倒是觉得他是一个培养我们宽容的人。真的,我不认为他是伟大的人,我认为他是个诚实的人,诚实到承认自己的软弱,也能面对它。他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他有面对自己软弱的勇气。在一个绝对的年代,一个冷战的年代,他用写作担当起自己的责任。

  他是一个冲破了诗歌抒情限制的诗人
  口述:西川(诗人、作家)

  我最早接触米沃什的诗歌是看到他的一首诗《鲜花广场》,那是罗马的一个广场,他在诗里写一些暴民当年就是在这个广场烧掉布鲁诺,后来这个广场又经历战争的洗劫,一些人被炸上了天。米沃什的历史感是很多欧美诗人不具备的。因为以往我们更多从西方的诗歌里学到的是技巧。但是我们读了米沃什就知道我们必须要面对生活。
  我翻译《米沃什词典》是受出版社委托,他们一问我,我就说好吧。我知道米沃什很重要,也知道这几年在中国很多诗人喜欢米沃什,而且很多人都在写他,但是写的米沃什我觉得不大对头,他们总是把他混同于欧美诗人,或者混同于美国诗人,他的东欧背景被很多人所忽略。我在翻译《米沃什词典》,越翻越觉得他跟所有的美国诗人都不一样。他的东欧背景对他非常重要。我在前言里写到波兰和他的家乡维尔诺是他认识世界的一个背景,是评判欧美的一个他证。而且他把故乡和波兰当成他展开道德想象力和历史想象力的一个支点。
  米沃什身上不仅仅具有强烈的文化色彩和历史色彩,还有道德色彩,这个在别的诗人那里很难见到。很多诗人不具备这种道德性。对于一个美国作家,道德感可能不重要。对于像米沃什那样出生于波兰社会的作家,道德感当然重要。
  米沃什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诗人,他不是一个抒情诗人。曾经也有人批评说米沃什诗歌抒情性的不足,但他是一个冲破了诗歌抒情限制的诗人,他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文化良心。诗人有很多角色。我想首先一个社会需要表达,我说的这种表达不是歌舞升平的表达,也不是插科打诨的表达,那是一种真正的表达。他要表达出灵魂深处的一种声音,这是诗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种表达中他应该表现出怀疑的精神,对现实的怀疑精神,对文化的透视力,我们现在已经不说诗人是先知,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一个时代了。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诗人对于生活有限的挽救。
  米沃什对于他那个时代的持久的关注,对于个体生命的关注构成他强烈的个人风格,米沃什反对一种现行观念的勇气很令我感动。我甚至觉得20世纪有这样一个诗人也算不上那么丢脸。因为每个世纪都会出现一个、两个真正优秀的诗人。

  他非常复杂,非常丰富
  口述:林洪亮(学者、翻译家)

  虽然我在1984年获波兰政府颁发的“波兰文化功勋奖章”,在2000年获波兰总统颁发的“十字骑士功勋的奖章”,但是在1980年以前我不知道米沃什这个名字。
  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界也不了解米沃什。作为叛逃作家,国内不会去介绍他。当时我们学波兰语的几个人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他的选集,老师也不会讲。
  1981年,米沃什受邀回波兰,当时文学界分成亲政府派和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反对派热烈欢迎米沃什的到来,将其作为代表和精神领袖,以增强自己的势力。亲政府的作家也欢迎他的到来,以此表现他们的改革和开放。
  1980年后我开始收集米沃什的资料,国内做波兰文学翻译和研究的只有三个人,我是最早介绍研究米沃什的。当时法国出了他一套文集,我们就订了一套。那个时候国内对米沃什的状况都不了解。当时从英文翻的名字都很乱,很多波兰文没有相应的英文字母。比如米沃什这个“什”字,英文没有这个字,开始很多人把他翻译成米罗斯,这个“斯”被翻成各种不一样的“斯”,后来才被慢慢地纠正。
  像我们这样长久在大陆主流的文化语境下生活,接触他的诗歌有一定冲击。他的诗歌里更多的是关注人类和真理性的东西。他的题材、他的思想从1950年代他刚出去的那段时间就开始变化了,变得更开阔。
  禁锢被打破,接触米沃什作品,阅读他的文字,感觉他的诗非常丰富,很难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他就是非常复杂,非常丰富。1985年以后我们的工作量就大了,国内好多杂志比如《诗刊》还有地方的一些杂志都有刊登米沃什的诗歌。当时在中国诗歌界,阅读米沃什成了一股潮流。

  他在没有土壤的地方吸取养分
  口述:林贤治(编辑、批评家)

  布洛茨基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觉得他是能够真正担当得起“伟大”两个字。
  一般的仅仅在艺术上有很高造诣的作家未必能担当得起这两个字。20世纪是被称为死亡的世纪,是两次世界大战的世纪,是大屠杀的世纪。这个世纪的伟大作家必然要关注整个人类的存在,而且要非常执著于这种存在,把他的写作作为干预这种多难世纪的手段,这样的作家从人格的完整、思想的深入上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样的作家才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家。
  米沃什是个怀有自由理想和个人尊严的作家,他的独立和尊严是和自由结合在一起的。当自由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起来反抗。就像他当年从事反对纳粹暴政的抵抗运动一样,当自由受到限制的时候,他就选择出走。当他到了美国以后,进入到美国主流文化系统,自由有可能变质的时候,他坚持他自己是一个小地方人的独立姿态。他始终心系波兰,一直坚持用波兰语写作诗歌。他的写作是一个苦难民族的历史镜面。对于每一个当代诗人来说,波罗的海人的问题,比风格、格律和隐喻重要的多。他自称是一个亲西方主义者,他的整个价值观也受到西方传统文化的影响,但是他一直警告东欧作家不要盲从西方,他公开表示对东欧那些迎合西方文化市场的写作不抱好感。他反对用肉体写作代替灵魂写作,他提出人要实现两个解放,一个是从对思想的屈从解放出来,一个是从对市场的依赖中解放出来。在美国那里,他看到从波兰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作为一个流亡美国的波兰人,他也能看到美国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他非常清醒的地方。
  1980年诺贝尔授奖辞里说米沃什具有传教士的品质,说他也有帕斯卡尔的风格。说传教士你就想到教义,但是在米沃什那里不是教条,而是道义。这是作家必须具备的道义感,对人的存在的终极关怀。米沃什的诗里充满哲学的沉思。除了道义感,除了对自由的沉思,他的诗歌中还有非常丰富的人性的成分,他的诗非常温暖。道义、哲思和人性,他把这三者融合到一起,这样的作家已经非常稀少。
  米沃什作为人类和波兰民族的良心,自由是引导他的看不见的灵魂,而政治是他脚下的道路。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棵橡树,他在没有土壤的地方吸取养分,他在空虚中呼唤真理和道义。即使在倒下的时候也充满正直和尊严。

  他是欧洲文明的守护者
  口述:一平(作家、旅美学者)

  1989年,米沃什再次回波兰,之后他经常回波兰,以后他长久地居住在克拉科夫。
  克拉科夫代表波兰古老的文化,曾经是波兰的首都,那里有波兰最重要的建筑和王宫。由于俄国的统治,华沙也有俄国的色彩。波兰人对克拉科夫更具有感情。
  我初到波兰的时候,米沃什似乎还没有在波兰定居。他只是偶尔往返于克拉科夫。在波兰米沃什有很高的威望,米沃什对波兰人有几个意义:首先他是波兰民族的荣誉,因为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由于波兰的不幸历史,波兰人的民族荣誉感很强,相对而言也就是他们有自卑感。米沃什为波兰人获得了世界荣誉,自然对他们重要。还有,米沃什代表波兰文化传统,他是很典型的波兰作家,继承了欧洲和波兰文化的传统。
  他偶尔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电视对他的报道。但是他也是个有争议的人。我的一个波兰学生就跟我说:他热爱波兰,为什么不回到波兰?我觉得米沃什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实际上他很能代表波兰人,他身上带有很强的波兰人的气质,我们说他高贵,或者说他是一个非常自尊的人,他在生活中的表现,他和外部世界的关系都能让人看到他自尊的品性。但他也是一个内心有剧烈冲突的人。一个更深刻的作家,他的内心一定有强烈的冲突,米沃什是从反传统的道路上走出来的,他的很大的一个意义是看守欧洲的传统文化,他是欧洲文明的守护者。很多人把他跟索尔仁尼琴比较,但米沃什和索尔仁尼琴不一样,他是典型的波兰人,始终关注时代和他的祖国,他的作品和现实保持直接的关系,但是他又是驻守传统的人,似乎可以说他有着欧洲古老的灵魂。
  在今天这样的作家已经不多了,他重视个人的自由和精神,由此而关注现实的人文状态。应该说,他有波兰的浪漫主义的传统,比如他的抒情性、对完美精神的幻想。当然,他非常节制,没有那种无制约的扩张性,在这点上他是古典的;同时千万别忽视他是现代作家。伟大的作家总是能恰当地融合。但是他不是我个人喜欢的作家,他的自我保护性太强,过于自爱。
  美国大多作家比较尊重米沃什,因为他是欧洲文化的继承者。今天是大众文化时代,而米沃什代表精致文化。

  米沃什肖像

  米沃什,1911年出生于立陶宛维尔诺附近的基日达尼,成长于维尔诺。维尔诺是一个原始的民俗传统与复杂的历史遗产并存的城镇,当地人的生活与一种尚未污染的自然密切联系着。1929年他在斯泰凡·巴托雷大学攻读法律。四年后发表第一部诗集《三个冬天》。1934年大学毕业后在巴黎留学两年,回国后在波兰电台文学部工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前,米沃什是一个比较被看好的波兰文学新星。他是一个庄园主的儿子,他的家庭在当地属于社会精英,1930年代米沃什投入先锋文学运动,在一个先锋文学的小圈子里边,办刊物,发表作品,他的志向是当一个先锋诗人,1933年,他22岁,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把所有的一切摧垮了,历史的灾难把他拖入了一个深渊之中。1940年,米沃什去了华沙,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那个时期他编过一本诗集,叫《独立之歌》。
  米沃什到了华沙,华沙和他所生活的维尔诺有相似的地方,那是一个强权要争夺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很难选择自己的身份,他们只能选择不同的入侵者。每次新的政府来了,在不同的街道上,人们都要在墙上粉刷不同的标语,人们要换新的护照,一些学校也要换新的语言。1944年8月,华沙起义,火光冲天63天,20万人死在华沙街头。米沃什在33岁时候经历这些事情。对一个作家来说,他敏感的是死去的人们,包括那些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命的年轻人。
  纳粹的暴行和种族灭绝、战争和压迫将米沃什的梦想毁灭殆尽。他开始参加反纳粹暴政的地下抵抗运动。
  战后,米沃什在波兰外交部供职,曾先后任波兰驻美国和法国使馆文化专员。
  1951年,米沃什离开波兰,定居巴黎,成为一名自由作家。1960年到美国,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任教。他在国外发表了20多部诗集和小说,主要的有《白昼之光》、《冬日之钟》、《面向河流》、《诗歌集》、《拆散的笔记簿》及长篇小说《权力的攫取》、《伊萨谷》等。
  1978年,米沃什在美国获得由《今日世界文学》杂志颁发的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的时候,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布洛茨基说:“米沃什是我们时代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
  1980年,米沃什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拉尔斯·吉伦斯坦在授奖辞中说:“米沃什的生活一开始就以分裂和瓦解为标志。在外在和内在的意义上,他都是一个被流放的作家。紧张和对比是米沃什的艺术和人生观的特征。据他说,作家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给读者创造一个将日常生活变得惊心动魄的境界’——‘保护我们免于巨大的沉默’,并且告诉我们始终如一的做人是多么困难。”
  维尔诺作为米沃什的故乡,成为他日后写作的源泉。维尔诺带给他的不仅是美好,更重要的是赋予米沃什强大的现实感和历史感。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西缪斯·希尼在评价米沃什时说:“作为一个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作出回答的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拥有暧昧难言的特权,能比我们认知和承受更多的现实。”
  1989年,米沃什获准回国定居。
2楼
陈果 发表于:2005/7/22 1:15:40

重读切斯瓦夫·米沃什

张祈/文

  一、《拆散的笔记本》

  有时想起来,与一个诗人的相遇真是很偶然的事情。
  大约是在十年前,我从漓江出版社买到了米沃什的诗集《拆散的笔记本》,那是诺贝尔获奖作家丛书上的一种,译者是中国著名的诗人绿原。当时一起买到的还有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希梅内斯和普吕多姆等诗人的诗集。漓江版的诺贝尔获奖作家丛书是一套非常好的书,我个人在其中获益良多,想来别的中国作家和文学爱好者也会深有同感。关于诺贝尔文学奖,许多人对获奖作家和颁奖倾向等议论纷纷,但在我看来,获奖作家里真正不够格的极少,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拿手绝活。至于那些由于诸多原因未能获此奖的优秀作家,如托尔斯泰和博尔赫斯等,我的看法是,既使他们也获了奖,也会有人说另外的作家也应该获,因为获奖人数有限,而时光流转,世界上的好作家却如黄昏时天空里一颗接一颗升起的亮星。
  《拆散的笔记本》的译文很流畅,也很清晰,米沃什对形象的把握能力让人惊叹。在他的童年组诗里,一个有着斑斓五色、视角多变、气息生动而触手世界在蓬勃地展开,在那里,母亲的身影,父亲的书房、晨光与晚霞、一片硕大的叶子、一条深不可测的小路都成了诗人回忆里无法忘却的经验与形象。一位著名画家说过,艺术作品的最高水准就是清晰的轮廓,不管是什么艺术作品,它与外在物的界限和隔离越清楚,这样的作品就越是有属于自己的特色。在我看来,米沃什的诗就是具有这样神奇的效果,他的语言很平易,其艺术效果全在别的地方如陌生化、音乐感等方面凸现。当时,米沃什的这本集子我读了一年多,当然对集子里的其它诗也进行了较认真的读解,能记起原句的诗也有六七首之多。后来,一位朋友在我那里借走了米沃什,至今我还记得那本书的暗绿色封面和封面下面坚硬的纸板,仿佛那是某种温柔和力量的象征。

  二、威胁:认识与抗争

  最近读到了米诗的另一个译本,译者是台湾的杜国清。这个译本的出现使我得以重温米沃什的诗,也产生了许多我在当时读《拆散的笔记本》时不同的微妙感觉。也许,我现在除了依然感到对他的亲近外,还对他的锐利的思想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米沃什是波兰诗人, 1911年生于立陶宛维尔诺附近的谢泰伊涅。他1929年在维尔诺的斯泰凡·巴托雷大学攻读法律。1933年发表第一部诗集《关于凝冻时代的诗篇》。1934年大学毕业后,靠助学金在巴黎留学两年,回国后在波兰电台文学部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华沙从事地下文学活动,曾秘密编辑出版反法西斯诗集《独立之歌》。战后,米沃什在波兰外交部供职,曾先后任波兰驻美国和法国使馆文化专员。1951年留居国外,先在巴黎,1960年到美国,在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任教。
  1980年,米沃什由于“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着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表现了“人道主义的态度和艺术特点”而获诺贝尔文学奖金。这个授奖词是恰如其分的,它的确说出了米沃什创作中一再强调的主题——对威胁的认识与抗争。在米沃什之前,我没有读到任何一个作家或者诗人的作品中充满如此繁多而沉重的矛盾,也没有见到谁能用那种异样冷静、坚定甚至是充满了雄辩而热情的语调来把它们讲出。对于所有刚刚开始写作诗歌的年轻人来说,米沃什都是一针清醒剂,他能够告诉你许多你原来自以为是而其实那并不是的东西,帮助你摆脱掉一种自恋式的唯美和另一种因厌恶和仇恨带来的狂乱,从而在美学和道义的两端建筑起一座天平。

  三、宁静的肖像

  米沃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据对他照片的记忆和诗歌的理解,我猜想他应该是一个喜欢沉默的有着隐秘的温情的人,至少看上去并不像在他的一些诗中表现得那样尖锐和严厉。当然,米沃什也许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冷峻和淡漠,因为他的爱与恨都不是那样明显地写在脸上。

我的胡子稠密,我的眼睑半掩着
眼睛,正像那此知道可见之物的
价值的人。我保持缄默,这正适合
学到"人心比人言含蓄更多"这点的人。
我抛弃了故乡,家园与公职。
并非我在追求利益或冒险。
我并非陌生人在船上。
我平凡的脸,税务员、商人
或军人的脸,使我成为人群中的一个。
亦非我拒绝对地方神祗表示
适当的敬意。而且我吃别人吃的东西。
这些将足以说明关于我自己。
——《希腊肖像》
  在这首题为《希腊肖像》的诗中,米沃什讲出了一种理想的人的生存状态,也就是他在荷马与萨福的诗句里找到的那种自信、健康而充满着活力的精神面貌,一种对生死问题的遗忘与轻视,一种对现世生活的积极肯定。做一个平凡的人,对神灵保持适当的敬意,过一种与其他人并不相异的简单的人的生活。从这首诗里人们很容易感觉到那《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六音步诗韵的回响,诗句委婉而坚韧,而其间的战火与漂泊的背景被修正成为一种切近的现实。同样地,在另一首短诗中,米沃什对自己的生活信念做了如下说明: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
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
当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海和帆。
——《礼物》
  在这首诗里有一个硬汉的形象,这个硬汉就像是海明威式的“永远不被击败的人”一样,他承担了命运里交给他的痛苦的一切,而且也认识到了在人的生命中的确有幸福如同花朵和小鸟的存在。


  四、在矛盾与痛苦中

  理想的生活与现实总是不相同。回看米沃什的生平,我们能够看到,像那些在二战的硝烟中被沉重的命运几近压倒的波兰人民一样,在米沃什的青年时期,祖国与家园展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块岩石在海底深处,目睹了海水枯竭,
而亿万白鱼在痛苦中跳跃 ①《市民之歌》
还有这样令人绝望而愤怒的时刻:
他们命令我们收拾东西,因为房子要烧毁。
还有时间写信,可是那信在我身上。
我们放下包袱,靠墙坐下。
他们盯着,当我们将一把小提琴放在包袱上。

我那些小儿没有哭。严肃与好奇。
一个士兵拿来一桶汽油。其他的在撕下窗帘。② 《梦痕录》
面对这些现实,诗人不禁自问:
谁是有罪的?谁剥夺了我的
青春与成熟的岁月?谁将我的
华年掺入恐怖?③《市民之歌》
  米沃什在他的《被禁锢的头脑》(1951年)一书中,曾以一种出奇的冷静谈到他自己上中学和大学的小城,那是一个令历史和地理老师头疼的地方:在近五十年内,她依次属于不同的国家及其统治者,人们在大街上看到穿着不同制服的军队。稍前的顺序是俄国人、德国人、立陶宛人和波兰人,然后又是立陶宛人、德国人和俄国人。而每次这样的变更,油漆工都要重新粉刷街道,新的政府要重新颁布新的官方语言,居民们也要更换新的护照,被指定服从新的法律和禁令。
  后来,米沃什所抵达的城市波兰首都华沙更是一个饱受蹂躏之地。1944年8月1日,在红军白俄罗斯战役收尾阶段,苏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前锋突入波兰,到达华沙远接近地。在原波兰流亡政府指挥下,华沙波“国民军”发起起义。华沙市民纷纷响应。德军迅速调重兵镇压。盟军与波兰流亡政府要求红军支援。然而由于苏联红军并不想支持流亡政府,德军的兵力也很强大,10月中,在63天后,华沙起义失败,起义军全军覆没。华沙的悲剧发生了。人们很难说苏波谁对谁错,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华沙的悲剧中最大的赢家是德国,最大的输家是华沙市民——至少有20万华沙市民死在这次起义中。
  这样的悲剧无疑会让诗人反思这一切,事情已经发生,说谁对谁错已经无用,诗人把目光投向了那些死去的人们,那些永远沉默的嘴巴,那些永远不能睁开的眼睛。
而永远,那雪将留下,
未被赎回、未向任何人提及的。
那上面他们的足迹日落时冻结,
在一时、一年、一区、一国里。

而永远,那脸将留下,
多年来雨滴鞭打的。
一滴从眼睑流到嘴唇,
在一个空旷广场,一个未名的城市。④《梦痕录》
  在另一首诗里,米沃什写到了一个在这次起义中死去的年轻人和他的母亲,这位母亲来到儿子的坟墓前,她坐在灰色的树影下,望着天空中一只只拍动着银色翅膀的鸽子——
加伊齐长眠地下,他任何时候也不会知道,
  华沙战役失败,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曾战斗死去的那个街垒,
  已被这破裂的双手拆掉。
  大风吹来.卷起一阵红色的尘土,
  大雨过后.夜莺也唱完了它的歌,
  泥瓦匠在白云下高声吼叫,
  他们盖起了许多新的房屋。

儿子呀!有人说,
因为你曾捍卫这不善的事业,
  你应当感到耻辱
  可我不能和你谈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让上帝判决! ⑤
  ——《致耶日·安杰耶夫斯基》
  在这首诗里,诗人用了两个角度来写,一个是稍客观的陈述,另一个则是属于那位母亲的哭号,一冷一热,极富表现力地传达了他所要说出的一切。

  五、诗人的使命

  对于米沃什这个波兰起义的亲历者来说,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与莫名的羞耻,痛苦与焦虑日夜折磨着诗人:是呀,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诗人有什么用,他又能做些什么?
不能拯救世界或人民的
诗是什么?
官方谎言的共谋,
喉头即将被割的酒鬼之歌,
大二女生的读物。
——《献辞》
  在某一时刻,怀着内疚与愤怒,他审视了自己和这个时代,用极度严谨的词句写下了自己要做的一切。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
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
揭示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囗舌尖叫,
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
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
——《使命》
  请读者注意的是,这首诗的结尾的语句有被风一吹就走的轻飘感,但这个以无数杀戮和阴谋为背景的空落的句子只能把前面“公开的自白书”加强,从中也可以看到诗人直面现实的勇气。同时,面对严峻的堕落的欧洲,诗人也对另一些人发出了强烈的责难,他们中有那些醉生梦死者和盲目者——
有些人避难于绝望,它甘美
如强烈的菸草,如在虚无时喝醉的一杯伏特加。
其他的抱着蠢人的希望,玫红如淫艳的梦。

另有一些人在爱国的盲目崇拜中找到安宁,
它可以维持很久,
虽然并不比十九世纪维持得更久。
——《可怜的诗人》
  还有那些强权者、独裁者、那些法西斯主义者,那些手里沾满了鲜血的一刻也不肯放下屠刀的人——
创造历史的人永远是安全的。
死人不会起来作证反对他。

你可以控告他们任何你喜欢的行为。
他们的答辩永远是沉默。
——《欧洲之子》

而他们望着我,暴出笑声,
因为我仍然不知道在人手中死去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得很呢。
——《咖啡馆》
  就像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在他的《翻译的影响》一文中引用米沃什的《咒语》一诗时提到的“惊心动魄”的感觉,读者在米沃什那里往往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肯定的果断的毫不犹疑的声音,里面带着对祖国、人民、土地和语言的热爱,带着对真理的不懈追求;而在另一种情况下,米沃什的语调却是讽刺的,一针见血的,他善于把那些虚伪的谎言用戏仿的手法予以揭露,这时的诗句是冷漠的不屑的和充满蔑视的。在笔者的感觉里,很少遇到像米沃什这样从来不开玩笑的诗人,他的诗歌里没有技巧的炫耀,没有故意的深沉,他的诗歌语调总是在强调——我就是这个看法,无论谁也休想把我的立场改变。

  六、自我批判和争论

  也许有人会说,米沃什诗人使命结论的得出也过于容易了,而对别人的批判也过于严厉。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诗人对时代的批判首先是从他自身开始的,如果他不能够清醒地认识与判断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那么对外部政治与文化事件的透视绝对无法谈起。

我的脸用外套覆盖,虽然可能还记得
我欠债没还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仍活着,
我的耻辱并非永久,卑鄙的行为将被原谅。
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当数年后我回去。

  由于资料所限,我们无从判断这首诗歌写作的时间是在波兰还是在诗人留居国外后,但是这首诗里有一种忏悔的声音,这个一个在经过国家和民族的劫难后幸存下来的人的声音,他感到耻辱只是因为在某个时刻他不在那里,或者说虽然他在那里却没有做或者没有做到他应该做到的事,这种耻辱是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躺在医院里对那些死亡的战友的回忆的耻辱,也是一个以文字为生、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的耻辱。然而,我们在诗中也能够读出,诗人打算偿付这笔债务,并且以此获得原谅。因为“我将回去”,而城市也将“光辉灿烂”。
  在诗人的另一首给印度作家雷杰·饶的诗中,诗人说:“假如我有病,这毫不证明/人类是健康的动物。”然后又说:

希腊不得不失败,她那纯洁的心,
只有使我们的痛苦更加剧烈。
我们需要在我们脆弱时,
而不是在至福的荣耀时,爱我们的神。

无助的,雷杰,我的本份是痛苦
挣扎,落魄,自爱与自恨,
为"天国"祷告
以及阅读帕斯卡。
  在这里,希腊应该是波兰的代名词,而在这里诗人也表现出了自己的无奈。在和一位美国风景诗人杰佛斯的交谈中,米沃什也谈出了两个人所在民族、国家政治以及生活经历和由此带来的体验与诗歌目标的不同。“然而,你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大地/比自然力的裸裎教示得更多。”然后米沃什强调说:

最好将太阳和月亮刻在十字的接合处,
一如我们的地区所做的。给桦树和枞树
女性的名字。恳求保护,
以反抗无言而奸诈的强权,
而非,如你所写,宣告一件非人道的事情。
  在这里,米沃什指出了“宣告”、“恳求”和“反抗”三个词的不同重量,在他看来,面对罪恶与黑暗,绝非是仅仅说说而也就行。这一点也是后来(就像希尼所说的)英美诗人在面对俄国及东欧诗人时所感受到的道德的压力的原因。

  七、正义、爱与美的宣言

  总应该有一个答案。总应该。虽然这个答案不会仅仅是一句话,也不会像是2加2那样简单。米沃什在痛苦中追问,探索,不断地衡量着,对应着,和自己争论与反驳着。我们究竟活着有什么意义?什么东西属于我?我们能够做和能做到的究竟是什么?

突然我们看见,竖立在山上
一件粉红的紧身胸衣,飘荡着丝带。
更远些,第二件,第三件。于是,露出我们的头,
我们走向它们,废墟中的神殿。——《梦痕录》

  如果猜的不错,那件紧身胸衣是人性的象征,是母性与爱的象征,它在高高的山上飘扬,让荒凉的废墟变成神殿。面对人生,米沃什有怀疑,有诅丧,但他最后还是坚持了一种肯定的积极的态度,一种信念和理想的态度,因为他明白没有这一点人就无法活下去。二十世纪的人们普遍有一种末世情绪,他们绝望并恐惧,而米沃什却并不这样看——

在世界终结那天,
女人撑着伞走过田原,
醉者在草坪边昏昏欲睡,
蔬菜叫卖声响彻街道,
而黄帆的船更接近岛而来,
小提琴声在空中缭绕不绝,
而传入繁星的夜空。

  在米沃什的眼中,就像上帝和万物,人与人之间也应该是互相关爱,共同支持的。在《赞歌》一诗中他说到: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出汁液的植物,
没有动物,没有人,
也没有在云间走动的风。

  而对于那些穿白衣有翅膀的天使,他则发出了这样的请求——“日子快到了,另一个。做你所能做的。”
  正如米沃什在《咒语》一诗中曾经宣称过的,人类的理性美丽无敌。而在对艺术的态度上,米沃什最后还是寻找到了美。在《无常》一诗中,他把自己当成了古代日本“安排诗句,吟咏樱花、菊花以及明月”的许多商人和工艺人之一,在诗的结尾他感叹到:
从无可奈何的事物中
能收集到什么?什么也没有,至多是美。
因此樱花对我们必然是足够的,
还有菊花以及明月。

  八、米沃什在世界中

  在二十世纪的世界诗人中,米沃什是卓然独立的一位。在他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的诗歌被广泛地介绍到世界各地,他的诗集以多种语言出版,而他因自己诗歌作品对人类文明理解的深度、广度与力度而得到了同时代众多杰出诗人的推崇和喜爱,像帕斯、沃尔科特、前文提到的希尼等都曾公开撰文或者口头表示过对米沃什诗歌的喜爱,而布罗茨基则在一篇论文中把他确定为二十世纪文坛人们必读的诗人之一。
  1996年,瑞典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波兰著名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又译作维·申博尔斯卡),她是继显克维奇、莱蒙特、米沃什之后,获得此项殊荣的第4位波兰作家。瑞典学院称颂她的诗“通过精确的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断中。她的作品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清楚地印证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单纯的问题,其实最富有意义。由这样的观点出发,她的诗意往往展现出一种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视野上却又变化多端,开阔无限。”仔细阅读这位女诗人的诗,无论是早期对战争与苦难的抒写,还是后期对人类生存位置的拷问,我们都不难发现她的作品对米沃什诗歌精神的继承。最相似的还是两个人的语言和气质,都是那样简洁和冷静,我想这不是偶然的。
  米沃什在中国的影响也很大,据笔者了解,有许多优秀的青年诗人都不程度地喜爱米沃什,有的甚至把他当做自己诗歌写作的标尺,根据笔者的体会,这是由于中国二十世纪以来的民族和人民的命运和波兰相似,两国的政治与文化也有重合,而这一切在米诗中都有表现与解答;另外,在商品资本时代的到来和文化走向后现代的背景下,人们的物质和道德意识之间冲突日益剧烈,新一代的青年人需要对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进行重新判断,以在个人信仰和时代需求寻找到平衡,而这些他都可以从诗人米沃什那里获得足够的支持。

  总之,米沃什是二十世纪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的思想与艺术值得我们认真吸取、借鉴和学习。另外,对一个诗人的理解并不是一朝之功,这篇文论中,主要对诗人的思想进行了理解,而忽略了对他诗歌技艺的分析;同时,对于米沃什这样一位极端复杂和深邃的诗人,这样的一篇短文显然是不够的,我们还是去读他的那些诗吧!就像笔者一样,我也相信读者朋友也能在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营养。(全文完) 注释略

3楼
陈果 发表于:2005/7/22 1:16:56
你这个诗人,坐在圣约翰大教堂做什么?




南方周末   2004-08-26 15:16:24


  1980年代,米沃什回到波兰,面向波兰读者朗诵自己的作品
  □本报驻京记者 夏榆

  米沃什是一个伟大的波兰人……米沃什用他的心和笔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展现了残酷的现实,刺痛了我们却引导着我们从善。他的逝去给我们和国家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波兰总理马雷克·贝尔卡

  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拥有暧昧难言的天赋,能比我们认知和承受更多的现实。———爱尔兰诗人西缪斯·希尼

  8月27日,是波兰共和国政府为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举行安葬仪式的日子。
  8月20日,波兰政府拟定了两个地方作为安葬米沃什的墓地,一个是克拉科夫的墓地,一个是克拉科王宫邻近的教堂。教堂安葬着波兰一百年来最杰出的文化人,米沃什最终也被确定安葬在教堂。届时,安放着米沃什遗体的石棺会被存放在教堂的地下墓穴中,那里还存放着波兰历史学家扬·德乌高什、剧作家斯坦尼斯瓦夫·韦斯皮扬斯基、画家雅采克·马尔切夫斯基的遗体。当晚,在克拉科夫市场的广场上还有通宵的纪念活动,人们会朗读米沃什的诗作。葬礼在克拉科夫的圣马莉亚大教堂举行,由大主教弗朗茨塞克·马哈尔斯基主持,当天会有很多重要的人物到场,包括波兰总理、美国驻波兰大使、立陶宛驻波兰大使等等。
  但是也有人反对将米沃什葬在国家级教堂。据波兰《选举报》报道,1980年代波兰作协的主席康拉德·斯特热莱维奇、波兰社科院的知名教授和四位波兰家庭联盟党的前议员等人联名写信给克拉科夫地区教会的大主教,反对在克拉科夫教堂安葬米沃什。波兰的宗教电台马莉亚电台,不顾大主教对米沃什的认可,号召听众们反对米沃什的葬礼。反对者甚至对葬礼那天是否应该让送葬队伍穿过城市争论不休。
  波兰驻华大使布尔斯基
  在涉及到米沃什葬礼的问题上,有不少人不同意把他当作一位伟大的波兰人来安葬,他们甚至认为米沃什根本就不是波兰人,因为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国外度过。1951年,米沃什作为当时波兰政府的外交官出走巴黎,他的移民身份使反对者耿耿于怀。波兰国内一些媒体评价米沃什的时候,使用“逃亡者”、“叛徒”、“良心缺席者”等词语。
  1951年在米沃什作为波兰政府的外交官出走巴黎的时候,现任波兰驻华大使布尔斯基刚刚来到中国北京学习汉语,为他的外交官生涯奠定基础。布尔斯基目睹过当年在波兰国内指责和批判米沃什的情形。1960年开始,布尔斯基先后出任波兰驻华大使馆随员、秘书、文化参赞,他经常会收到米沃什在巴黎流亡期间编辑的地下杂志。那个时候,布尔斯基就读到过诗人在流亡之中写下的诗歌,那些诗让他读过之后难以忘记。
  2004年8月20日,在米沃什辞世而毁誉交加的时候,布尔斯基在他的大使官邸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记者:米沃什跟你一样曾经做过外交官,先后在波兰驻华盛顿和巴黎的大使馆工作。但是在1951年,他在外交官任上出走,并留在了法国。你怎么看米沃什1951年的出走?
  布尔斯基:他当时是波兰驻法国的外交官,负责文化事务。米沃什当时已经30多岁了,开始他在波兰驻美国使馆当随员,后来被派到法国当文化参赞,他觉得受不了就逃跑。当时政府和外交部对他肯定有意见。不过后来,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给波兰争了光,1980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成了波兰的骄傲。
  记者:你对米沃什熟悉吗?诗人布洛茨基称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你怎么看?
  布尔斯基:布洛茨基对米沃什的评价一点都不过分。对米沃什和他的作品我老早就知道,特别是他写的很重要的一部作品《被禁锢的头脑》,1953年在法国发表,我很欣赏。这篇作品是写波兰知识分子,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的,他揭示了很多问题,揭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波兰知识分子当时的处境,揭示了国外知识分子对国内知识分子的态度。米沃什战后在国内,后来他决定到西方。但他没有参加任何的政党,也没有参加任何的政治派别,没有参加任何的政治运动。他主要是从道德这方面分析人的处境、人的态度、人的表现等等。他的态度不一样,他关心的问题是违背真理,还是支持真理。在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一部分波兰知识分子热烈欢迎当时的新思想,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提出批评意见。米沃什没有直接反对,他是从道德的角度提出问题:人对真理的态度是什么?主持真理还是脱离真理,主持公正还是脱离公正?
  记者:米沃什有时候说自己是立陶宛人,有时候说自己是波兰人,他的出走使他成为一个失去祖国的流亡者,你怎么看米沃什的流亡?
  布尔斯基:米沃什有时候说自己是维尔诺人,有时候说自己是立陶宛人,有时候又说自己是波兰人。最早他把自己看成是维尔诺人,战前这个城市归波兰,现在是立陶宛的首都,16世纪一直到18世纪,立陶宛跟波兰王国是统一的,所以好多立陶宛人在波兰那边定居,好多波兰人在立陶宛那边定居,也有很多通婚的等等,到最后有的地方就很难分清哪些是波兰人,哪些是立陶宛人。后来是战争把这些给破坏了。战争摧毁了一切,米沃什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祖国,失去了朋友。虽然他后来回到过他的故乡,但是他熟悉的那种气氛不复存在。所以他经常提到过去,提到战争的后果。我这里有一首诗,题为《在华沙》,是米沃什1945年写的,他写的第一句就是:你这个诗人,坐在华沙圣约翰大教堂做什么?当时的华沙在战争中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在诗歌中写到牺牲和忍耐,他表达的主题不是战争,就是回忆,不是废墟,就是童年,要不就是真理和对真理的态度,这就是米沃什。
  记者:流亡者是没有确切归属感的人,米沃什到法国,法国不是他的家乡,到美国定居,美国也不是他的地方。
  布尔斯基:可以这样说,战前他就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战争把他的一切给毁坏了。战后开始的时候他是有希望的,到1951年他就出走,到了西欧,但是到了那边人家对他有点怀疑。后来慢慢在那边可以说水土服了,美国的大学邀请他讲学,他在美国三十多年一直在讲波兰文学。他把波兰的文学介绍给美国,把波兰独特的思想引进到美国。
  有个美国教授跟我说:我知道有一个波兰诗人,他写过《被禁锢的头脑》,我知道他在美国是一个外国人,他失去了立陶宛,失去了波兰,失去了法国。他在美国出的书主要不是为美国争光,是为波兰的作家争光,他的书哲学内容太多,哲学内容太多的诗人现在不多了。米沃什被看成是一个独特的人,是一个对诗歌和哲学很认真的人,但是美国人不大懂他的诗歌,波兰人没机会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处境。
  记者:1980年他获得诺贝尔奖以后波兰是什么反应?
  布尔斯基:他在198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受到邀请回到波兰,受到广泛的欢迎,因为他已经是公认的世界文学舞台上的人物了,很出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波兰开始关注他,很多出版社都愿意出版他的书。
  记者:1989年之后,米沃什受到邀请回到波兰定居,那以后他的状态是怎样的?米沃什没有对波兰的社会发言吗?
  布尔斯基:他有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说,他在美国一直觉得不是在自己家里,有点不舒服。那边缺少波兰人以及东欧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思想交流的气氛。波兰的那些诗人,老一代或年轻一代喜欢去咖啡馆喝咖啡,边喝酒边争论,争论一夜是常事。美国就不是。1989年他受到邀请回国定居。那时候的波兰正处于东欧政治巨变的时刻。但他一直不愿意对时局发言,据我了解他很少发言。有时候被逼着也不说。他只是写诗,用诗歌表达他的思想。他觉得现在的波兰是个更加开放、更加自由的国家,他也很想回到自己的故乡。所以到晚年的时候他选择了回到家乡。
  记者:据说他晚年的重要工作就是用波兰语翻译《圣经》?
  布尔斯基:他用波兰语翻译《圣经》从很早就开始了,《圣经》一直是他诗歌写作的一个源泉。
  记者:波兰对米沃什的辞世有什么反应?
  布尔斯基:在波兰当诗人,为波兰当诗人,比任何别的国家有不同的历史性的或民族性的责任。在波兰历史上,诗人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不仅是他这个诗人,别的诗人起的作用也很大。诗人对波兰民族的特性了解得更好,同时对民族的遭遇,他们的敏感性更大。我们的总理也对米沃什的作品有一个评价,他说:米沃什通过他的诗歌在给我们指路,让我们做好事,认识现实问题。
  他是一个有明确的看法的作家,他的使命就是要加快我们生活的速度,他对那些有危机和冲突的地方有天生的敏感性。他的主要的思想就是对真理的态度。对历史的态度,对战争的态度,对和平的态度,对真理、对公正的态度。虽然他失去了祖国,被迫留在国外很多年,但是通过他的工作,通过他跟美国知识分子的联系,推动了波兰文化的发展。他是一个对世界不能满足的作家,他是一直为人的尊严和自由而奋斗的人。波兰人民理所当然地把他看成是国家的骄傲。
  (本文在采访过程中得到国际广播电台波兰语组及波兰驻华大使馆的协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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