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的米沃什 南方周末 2004-08-26 15:22:08 | ||||||||||||||||||||||||
即使是流亡他国,客居异乡,米沃什也没有失去作为一个作家的独立姿态。他在回忆录中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 1996年10月6日的夜晚,中国旅美学者杨小滨在耶鲁大学见到米沃什的时候并没有新奇的感觉。“那时候米沃什来耶鲁大学朗诵他的诗歌,去的人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可能也就是几十人,耶鲁经常会有各种人物来,可能人们并不在意东欧的一个什么诗人,作家在美国不算主流,哪怕是得诺贝尔文学奖。美国人自我,不大在意一个流亡的诗人。那时候米沃什看上去是有些落寞。”杨小滨说。 2004年8月14日中午,米沃什在其位于克拉科夫的家中去世。 获悉米沃什去世消息的时候,诗人西川正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当时还有其他的诗人,西川立刻把消息告诉了其他的诗人。虽然知道米沃什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是大家还是感到难受。“实际上米沃什不仅仅是一个诗人,当然作为一个诗人他是伟大的,但是他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也就是说他不仅仅是一个经典作家。他等于是20世纪的一个见证人,他对很多政治问题、文化问题的看法已经远远超出一个诗人的身份。他也并不完全是一个思想家,但是他启发了思想家。” 他是一个知道事情所有复杂性的人 口述:崔卫平(学者、作家) 米沃什给我的感觉,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获者的那种荣耀和炫目。 米沃什是个比较复杂的人,很难把他概括成某一类,或者很难简单地把他说清楚。很多人概括了米沃什的很多特点,但还是很难把握住他的特点。我看到一部《战后东欧文学史》,里边介绍米沃什的时候说他可能是一个多样性的牺牲品。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又是诗人,又是翻译家,写随笔,写长篇小说,做学术研究,他长期在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教波兰文学,到了晚年,他开始用波兰语翻译《圣经》,他的整个面貌比较复杂。
我觉得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也是一个深受折磨的人,关于身份的模糊性,关于要不要坚持原则,他要面对自己的软弱,承担自己的软弱,面对自己内心道德上的焦虑,他不直接判断善恶是非,也不直接给定是非的界线,面对自己的悲惨、不幸、软弱和罪责,他把这些东西以一种非常节制的方式吞吞吐吐地表达出来。有时候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他会写一些自然景色给人安慰,这是他的一个良知的表现。 1953年他写出了《被禁锢的头脑》。他关心的是人的精神自由,这是一个作家始终坚持的立场。他秉承着一个作家对于个人心灵自由的敏感所在写出了这部书,这部书在西方影响非常大。 1953年他到了巴黎,直到1960年。他在巴黎过得比较惨。经常没有钱,没有正式的工作,日子过得比较艰难。从1951年到1960年他的诗歌写得很少,我们可以想象他内心所受到的煎熬。或许是因为忙于生计,他后来去了美国,到了美国以后他的诗歌开始出现,他一直用波兰语写诗,用英文写作,用英文教书。他后来一直感谢美国,到了美国他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有一个美国作家说米沃什的诗始终处于一种受威胁状态,而且是一种被监视的写作。如果说被监视实际上是两道线,一个是他的祖国,一个是他的良知,因为他在波兰生活的时间很短,如果说有监视,那他就是被自己的良知所监视。因为只有他能看到自己。 有人说米沃什是一个宽容的人,我倒是觉得他是一个培养我们宽容的人。真的,我不认为他是伟大的人,我认为他是个诚实的人,诚实到承认自己的软弱,也能面对它。他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他有面对自己软弱的勇气。在一个绝对的年代,一个冷战的年代,他用写作担当起自己的责任。 他是一个冲破了诗歌抒情限制的诗人 口述:西川(诗人、作家) 我最早接触米沃什的诗歌是看到他的一首诗《鲜花广场》,那是罗马的一个广场,他在诗里写一些暴民当年就是在这个广场烧掉布鲁诺,后来这个广场又经历战争的洗劫,一些人被炸上了天。米沃什的历史感是很多欧美诗人不具备的。因为以往我们更多从西方的诗歌里学到的是技巧。但是我们读了米沃什就知道我们必须要面对生活。 我翻译《米沃什词典》是受出版社委托,他们一问我,我就说好吧。我知道米沃什很重要,也知道这几年在中国很多诗人喜欢米沃什,而且很多人都在写他,但是写的米沃什我觉得不大对头,他们总是把他混同于欧美诗人,或者混同于美国诗人,他的东欧背景被很多人所忽略。我在翻译《米沃什词典》,越翻越觉得他跟所有的美国诗人都不一样。他的东欧背景对他非常重要。我在前言里写到波兰和他的家乡维尔诺是他认识世界的一个背景,是评判欧美的一个他证。而且他把故乡和波兰当成他展开道德想象力和历史想象力的一个支点。 米沃什身上不仅仅具有强烈的文化色彩和历史色彩,还有道德色彩,这个在别的诗人那里很难见到。很多诗人不具备这种道德性。对于一个美国作家,道德感可能不重要。对于像米沃什那样出生于波兰社会的作家,道德感当然重要。 米沃什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诗人,他不是一个抒情诗人。曾经也有人批评说米沃什诗歌抒情性的不足,但他是一个冲破了诗歌抒情限制的诗人,他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文化良心。诗人有很多角色。我想首先一个社会需要表达,我说的这种表达不是歌舞升平的表达,也不是插科打诨的表达,那是一种真正的表达。他要表达出灵魂深处的一种声音,这是诗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这种表达中他应该表现出怀疑的精神,对现实的怀疑精神,对文化的透视力,我们现在已经不说诗人是先知,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一个时代了。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诗人对于生活有限的挽救。 米沃什对于他那个时代的持久的关注,对于个体生命的关注构成他强烈的个人风格,米沃什反对一种现行观念的勇气很令我感动。我甚至觉得20世纪有这样一个诗人也算不上那么丢脸。因为每个世纪都会出现一个、两个真正优秀的诗人。 他非常复杂,非常丰富 口述:林洪亮(学者、翻译家) 虽然我在1984年获波兰政府颁发的“波兰文化功勋奖章”,在2000年获波兰总统颁发的“十字骑士功勋的奖章”,但是在1980年以前我不知道米沃什这个名字。 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界也不了解米沃什。作为叛逃作家,国内不会去介绍他。当时我们学波兰语的几个人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他的选集,老师也不会讲。 1981年,米沃什受邀回波兰,当时文学界分成亲政府派和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反对派热烈欢迎米沃什的到来,将其作为代表和精神领袖,以增强自己的势力。亲政府的作家也欢迎他的到来,以此表现他们的改革和开放。 1980年后我开始收集米沃什的资料,国内做波兰文学翻译和研究的只有三个人,我是最早介绍研究米沃什的。当时法国出了他一套文集,我们就订了一套。那个时候国内对米沃什的状况都不了解。当时从英文翻的名字都很乱,很多波兰文没有相应的英文字母。比如米沃什这个“什”字,英文没有这个字,开始很多人把他翻译成米罗斯,这个“斯”被翻成各种不一样的“斯”,后来才被慢慢地纠正。 像我们这样长久在大陆主流的文化语境下生活,接触他的诗歌有一定冲击。他的诗歌里更多的是关注人类和真理性的东西。他的题材、他的思想从1950年代他刚出去的那段时间就开始变化了,变得更开阔。 禁锢被打破,接触米沃什作品,阅读他的文字,感觉他的诗非常丰富,很难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他就是非常复杂,非常丰富。1985年以后我们的工作量就大了,国内好多杂志比如《诗刊》还有地方的一些杂志都有刊登米沃什的诗歌。当时在中国诗歌界,阅读米沃什成了一股潮流。 他在没有土壤的地方吸取养分 口述:林贤治(编辑、批评家) 布洛茨基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觉得他是能够真正担当得起“伟大”两个字。 一般的仅仅在艺术上有很高造诣的作家未必能担当得起这两个字。20世纪是被称为死亡的世纪,是两次世界大战的世纪,是大屠杀的世纪。这个世纪的伟大作家必然要关注整个人类的存在,而且要非常执著于这种存在,把他的写作作为干预这种多难世纪的手段,这样的作家从人格的完整、思想的深入上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样的作家才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家。 米沃什是个怀有自由理想和个人尊严的作家,他的独立和尊严是和自由结合在一起的。当自由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起来反抗。就像他当年从事反对纳粹暴政的抵抗运动一样,当自由受到限制的时候,他就选择出走。当他到了美国以后,进入到美国主流文化系统,自由有可能变质的时候,他坚持他自己是一个小地方人的独立姿态。他始终心系波兰,一直坚持用波兰语写作诗歌。他的写作是一个苦难民族的历史镜面。对于每一个当代诗人来说,波罗的海人的问题,比风格、格律和隐喻重要的多。他自称是一个亲西方主义者,他的整个价值观也受到西方传统文化的影响,但是他一直警告东欧作家不要盲从西方,他公开表示对东欧那些迎合西方文化市场的写作不抱好感。他反对用肉体写作代替灵魂写作,他提出人要实现两个解放,一个是从对思想的屈从解放出来,一个是从对市场的依赖中解放出来。在美国那里,他看到从波兰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作为一个流亡美国的波兰人,他也能看到美国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他非常清醒的地方。 1980年诺贝尔授奖辞里说米沃什具有传教士的品质,说他也有帕斯卡尔的风格。说传教士你就想到教义,但是在米沃什那里不是教条,而是道义。这是作家必须具备的道义感,对人的存在的终极关怀。米沃什的诗里充满哲学的沉思。除了道义感,除了对自由的沉思,他的诗歌中还有非常丰富的人性的成分,他的诗非常温暖。道义、哲思和人性,他把这三者融合到一起,这样的作家已经非常稀少。 米沃什作为人类和波兰民族的良心,自由是引导他的看不见的灵魂,而政治是他脚下的道路。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棵橡树,他在没有土壤的地方吸取养分,他在空虚中呼唤真理和道义。即使在倒下的时候也充满正直和尊严。 他是欧洲文明的守护者 口述:一平(作家、旅美学者) 1989年,米沃什再次回波兰,之后他经常回波兰,以后他长久地居住在克拉科夫。 克拉科夫代表波兰古老的文化,曾经是波兰的首都,那里有波兰最重要的建筑和王宫。由于俄国的统治,华沙也有俄国的色彩。波兰人对克拉科夫更具有感情。 我初到波兰的时候,米沃什似乎还没有在波兰定居。他只是偶尔往返于克拉科夫。在波兰米沃什有很高的威望,米沃什对波兰人有几个意义:首先他是波兰民族的荣誉,因为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由于波兰的不幸历史,波兰人的民族荣誉感很强,相对而言也就是他们有自卑感。米沃什为波兰人获得了世界荣誉,自然对他们重要。还有,米沃什代表波兰文化传统,他是很典型的波兰作家,继承了欧洲和波兰文化的传统。 他偶尔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电视对他的报道。但是他也是个有争议的人。我的一个波兰学生就跟我说:他热爱波兰,为什么不回到波兰?我觉得米沃什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实际上他很能代表波兰人,他身上带有很强的波兰人的气质,我们说他高贵,或者说他是一个非常自尊的人,他在生活中的表现,他和外部世界的关系都能让人看到他自尊的品性。但他也是一个内心有剧烈冲突的人。一个更深刻的作家,他的内心一定有强烈的冲突,米沃什是从反传统的道路上走出来的,他的很大的一个意义是看守欧洲的传统文化,他是欧洲文明的守护者。很多人把他跟索尔仁尼琴比较,但米沃什和索尔仁尼琴不一样,他是典型的波兰人,始终关注时代和他的祖国,他的作品和现实保持直接的关系,但是他又是驻守传统的人,似乎可以说他有着欧洲古老的灵魂。 在今天这样的作家已经不多了,他重视个人的自由和精神,由此而关注现实的人文状态。应该说,他有波兰的浪漫主义的传统,比如他的抒情性、对完美精神的幻想。当然,他非常节制,没有那种无制约的扩张性,在这点上他是古典的;同时千万别忽视他是现代作家。伟大的作家总是能恰当地融合。但是他不是我个人喜欢的作家,他的自我保护性太强,过于自爱。 美国大多作家比较尊重米沃什,因为他是欧洲文化的继承者。今天是大众文化时代,而米沃什代表精致文化。 米沃什肖像 米沃什,1911年出生于立陶宛维尔诺附近的基日达尼,成长于维尔诺。维尔诺是一个原始的民俗传统与复杂的历史遗产并存的城镇,当地人的生活与一种尚未污染的自然密切联系着。1929年他在斯泰凡·巴托雷大学攻读法律。四年后发表第一部诗集《三个冬天》。1934年大学毕业后在巴黎留学两年,回国后在波兰电台文学部工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前,米沃什是一个比较被看好的波兰文学新星。他是一个庄园主的儿子,他的家庭在当地属于社会精英,1930年代米沃什投入先锋文学运动,在一个先锋文学的小圈子里边,办刊物,发表作品,他的志向是当一个先锋诗人,1933年,他22岁,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把所有的一切摧垮了,历史的灾难把他拖入了一个深渊之中。1940年,米沃什去了华沙,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那个时期他编过一本诗集,叫《独立之歌》。 米沃什到了华沙,华沙和他所生活的维尔诺有相似的地方,那是一个强权要争夺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很难选择自己的身份,他们只能选择不同的入侵者。每次新的政府来了,在不同的街道上,人们都要在墙上粉刷不同的标语,人们要换新的护照,一些学校也要换新的语言。1944年8月,华沙起义,火光冲天63天,20万人死在华沙街头。米沃什在33岁时候经历这些事情。对一个作家来说,他敏感的是死去的人们,包括那些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命的年轻人。 纳粹的暴行和种族灭绝、战争和压迫将米沃什的梦想毁灭殆尽。他开始参加反纳粹暴政的地下抵抗运动。 战后,米沃什在波兰外交部供职,曾先后任波兰驻美国和法国使馆文化专员。 1951年,米沃什离开波兰,定居巴黎,成为一名自由作家。1960年到美国,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任教。他在国外发表了20多部诗集和小说,主要的有《白昼之光》、《冬日之钟》、《面向河流》、《诗歌集》、《拆散的笔记簿》及长篇小说《权力的攫取》、《伊萨谷》等。 1978年,米沃什在美国获得由《今日世界文学》杂志颁发的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的时候,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布洛茨基说:“米沃什是我们时代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 1980年,米沃什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拉尔斯·吉伦斯坦在授奖辞中说:“米沃什的生活一开始就以分裂和瓦解为标志。在外在和内在的意义上,他都是一个被流放的作家。紧张和对比是米沃什的艺术和人生观的特征。据他说,作家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给读者创造一个将日常生活变得惊心动魄的境界’——‘保护我们免于巨大的沉默’,并且告诉我们始终如一的做人是多么困难。” 维尔诺作为米沃什的故乡,成为他日后写作的源泉。维尔诺带给他的不仅是美好,更重要的是赋予米沃什强大的现实感和历史感。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西缪斯·希尼在评价米沃什时说:“作为一个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作出回答的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拥有暧昧难言的特权,能比我们认知和承受更多的现实。” 1989年,米沃什获准回国定居。 |
重读切斯瓦夫·米沃什 |
张祈/文 一、《拆散的笔记本》 总之,米沃什是二十世纪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的思想与艺术值得我们认真吸取、借鉴和学习。另外,对一个诗人的理解并不是一朝之功,这篇文论中,主要对诗人的思想进行了理解,而忽略了对他诗歌技艺的分析;同时,对于米沃什这样一位极端复杂和深邃的诗人,这样的一篇短文显然是不够的,我们还是去读他的那些诗吧!就像笔者一样,我也相信读者朋友也能在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营养。(全文完) 注释略 |
你这个诗人,坐在圣约翰大教堂做什么? 南方周末 2004-08-26 15:16:24 | ||||||||||||||||||||||||
米沃什是一个伟大的波兰人……米沃什用他的心和笔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展现了残酷的现实,刺痛了我们却引导着我们从善。他的逝去给我们和国家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波兰总理马雷克·贝尔卡 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拥有暧昧难言的天赋,能比我们认知和承受更多的现实。———爱尔兰诗人西缪斯·希尼 8月27日,是波兰共和国政府为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举行安葬仪式的日子。 8月20日,波兰政府拟定了两个地方作为安葬米沃什的墓地,一个是克拉科夫的墓地,一个是克拉科王宫邻近的教堂。教堂安葬着波兰一百年来最杰出的文化人,米沃什最终也被确定安葬在教堂。届时,安放着米沃什遗体的石棺会被存放在教堂的地下墓穴中,那里还存放着波兰历史学家扬·德乌高什、剧作家斯坦尼斯瓦夫·韦斯皮扬斯基、画家雅采克·马尔切夫斯基的遗体。当晚,在克拉科夫市场的广场上还有通宵的纪念活动,人们会朗读米沃什的诗作。葬礼在克拉科夫的圣马莉亚大教堂举行,由大主教弗朗茨塞克·马哈尔斯基主持,当天会有很多重要的人物到场,包括波兰总理、美国驻波兰大使、立陶宛驻波兰大使等等。 但是也有人反对将米沃什葬在国家级教堂。据波兰《选举报》报道,1980年代波兰作协的主席康拉德·斯特热莱维奇、波兰社科院的知名教授和四位波兰家庭联盟党的前议员等人联名写信给克拉科夫地区教会的大主教,反对在克拉科夫教堂安葬米沃什。波兰的宗教电台马莉亚电台,不顾大主教对米沃什的认可,号召听众们反对米沃什的葬礼。反对者甚至对葬礼那天是否应该让送葬队伍穿过城市争论不休。
1951年在米沃什作为波兰政府的外交官出走巴黎的时候,现任波兰驻华大使布尔斯基刚刚来到中国北京学习汉语,为他的外交官生涯奠定基础。布尔斯基目睹过当年在波兰国内指责和批判米沃什的情形。1960年开始,布尔斯基先后出任波兰驻华大使馆随员、秘书、文化参赞,他经常会收到米沃什在巴黎流亡期间编辑的地下杂志。那个时候,布尔斯基就读到过诗人在流亡之中写下的诗歌,那些诗让他读过之后难以忘记。 2004年8月20日,在米沃什辞世而毁誉交加的时候,布尔斯基在他的大使官邸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记者:米沃什跟你一样曾经做过外交官,先后在波兰驻华盛顿和巴黎的大使馆工作。但是在1951年,他在外交官任上出走,并留在了法国。你怎么看米沃什1951年的出走? 布尔斯基:他当时是波兰驻法国的外交官,负责文化事务。米沃什当时已经30多岁了,开始他在波兰驻美国使馆当随员,后来被派到法国当文化参赞,他觉得受不了就逃跑。当时政府和外交部对他肯定有意见。不过后来,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给波兰争了光,1980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成了波兰的骄傲。 记者:你对米沃什熟悉吗?诗人布洛茨基称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你怎么看? 布尔斯基:布洛茨基对米沃什的评价一点都不过分。对米沃什和他的作品我老早就知道,特别是他写的很重要的一部作品《被禁锢的头脑》,1953年在法国发表,我很欣赏。这篇作品是写波兰知识分子,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的,他揭示了很多问题,揭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波兰知识分子当时的处境,揭示了国外知识分子对国内知识分子的态度。米沃什战后在国内,后来他决定到西方。但他没有参加任何的政党,也没有参加任何的政治派别,没有参加任何的政治运动。他主要是从道德这方面分析人的处境、人的态度、人的表现等等。他的态度不一样,他关心的问题是违背真理,还是支持真理。在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一部分波兰知识分子热烈欢迎当时的新思想,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提出批评意见。米沃什没有直接反对,他是从道德的角度提出问题:人对真理的态度是什么?主持真理还是脱离真理,主持公正还是脱离公正? 记者:米沃什有时候说自己是立陶宛人,有时候说自己是波兰人,他的出走使他成为一个失去祖国的流亡者,你怎么看米沃什的流亡? 布尔斯基:米沃什有时候说自己是维尔诺人,有时候说自己是立陶宛人,有时候又说自己是波兰人。最早他把自己看成是维尔诺人,战前这个城市归波兰,现在是立陶宛的首都,16世纪一直到18世纪,立陶宛跟波兰王国是统一的,所以好多立陶宛人在波兰那边定居,好多波兰人在立陶宛那边定居,也有很多通婚的等等,到最后有的地方就很难分清哪些是波兰人,哪些是立陶宛人。后来是战争把这些给破坏了。战争摧毁了一切,米沃什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祖国,失去了朋友。虽然他后来回到过他的故乡,但是他熟悉的那种气氛不复存在。所以他经常提到过去,提到战争的后果。我这里有一首诗,题为《在华沙》,是米沃什1945年写的,他写的第一句就是:你这个诗人,坐在华沙圣约翰大教堂做什么?当时的华沙在战争中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在诗歌中写到牺牲和忍耐,他表达的主题不是战争,就是回忆,不是废墟,就是童年,要不就是真理和对真理的态度,这就是米沃什。 记者:流亡者是没有确切归属感的人,米沃什到法国,法国不是他的家乡,到美国定居,美国也不是他的地方。 布尔斯基:可以这样说,战前他就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战争把他的一切给毁坏了。战后开始的时候他是有希望的,到1951年他就出走,到了西欧,但是到了那边人家对他有点怀疑。后来慢慢在那边可以说水土服了,美国的大学邀请他讲学,他在美国三十多年一直在讲波兰文学。他把波兰的文学介绍给美国,把波兰独特的思想引进到美国。 有个美国教授跟我说:我知道有一个波兰诗人,他写过《被禁锢的头脑》,我知道他在美国是一个外国人,他失去了立陶宛,失去了波兰,失去了法国。他在美国出的书主要不是为美国争光,是为波兰的作家争光,他的书哲学内容太多,哲学内容太多的诗人现在不多了。米沃什被看成是一个独特的人,是一个对诗歌和哲学很认真的人,但是美国人不大懂他的诗歌,波兰人没机会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处境。 记者:1980年他获得诺贝尔奖以后波兰是什么反应? 布尔斯基:他在198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受到邀请回到波兰,受到广泛的欢迎,因为他已经是公认的世界文学舞台上的人物了,很出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波兰开始关注他,很多出版社都愿意出版他的书。 记者:1989年之后,米沃什受到邀请回到波兰定居,那以后他的状态是怎样的?米沃什没有对波兰的社会发言吗? 布尔斯基:他有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说,他在美国一直觉得不是在自己家里,有点不舒服。那边缺少波兰人以及东欧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思想交流的气氛。波兰的那些诗人,老一代或年轻一代喜欢去咖啡馆喝咖啡,边喝酒边争论,争论一夜是常事。美国就不是。1989年他受到邀请回国定居。那时候的波兰正处于东欧政治巨变的时刻。但他一直不愿意对时局发言,据我了解他很少发言。有时候被逼着也不说。他只是写诗,用诗歌表达他的思想。他觉得现在的波兰是个更加开放、更加自由的国家,他也很想回到自己的故乡。所以到晚年的时候他选择了回到家乡。 记者:据说他晚年的重要工作就是用波兰语翻译《圣经》? 布尔斯基:他用波兰语翻译《圣经》从很早就开始了,《圣经》一直是他诗歌写作的一个源泉。 记者:波兰对米沃什的辞世有什么反应? 布尔斯基:在波兰当诗人,为波兰当诗人,比任何别的国家有不同的历史性的或民族性的责任。在波兰历史上,诗人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不仅是他这个诗人,别的诗人起的作用也很大。诗人对波兰民族的特性了解得更好,同时对民族的遭遇,他们的敏感性更大。我们的总理也对米沃什的作品有一个评价,他说:米沃什通过他的诗歌在给我们指路,让我们做好事,认识现实问题。 他是一个有明确的看法的作家,他的使命就是要加快我们生活的速度,他对那些有危机和冲突的地方有天生的敏感性。他的主要的思想就是对真理的态度。对历史的态度,对战争的态度,对和平的态度,对真理、对公正的态度。虽然他失去了祖国,被迫留在国外很多年,但是通过他的工作,通过他跟美国知识分子的联系,推动了波兰文化的发展。他是一个对世界不能满足的作家,他是一直为人的尊严和自由而奋斗的人。波兰人民理所当然地把他看成是国家的骄傲。 (本文在采访过程中得到国际广播电台波兰语组及波兰驻华大使馆的协助,特此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