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是见过奇迹的。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就亲眼目睹了一个身材玲珑的美女被魔术师肥大的幕布一裹，然后变成一大群鸽子四散飞开来的情景。那时87还小，喜欢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穿梭，累了就蹲下去，把自己想象成一粒沙子。当他听到如雷的掌声在耳边轰鸣响起时一只雪白的鸽子正在被夕阳灼伤的天空中中奋力远飞，那情景仿佛让他看见了幕布背后的美女，在魔术师的咒语之中，一点一点透明，升起，然后模仿着嫦娥的姿势，朝太阳飞去。可是鸽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年幼的87想了很久。再抬起头时已是演出结束，所有的演员手拉手站成一排，面向观众，齐刷刷地弯下腰去。透过密密的人头，87看见美女的脑门在她的乳房之上微微颤抖。他抓住身边一个人的裤脚，心里充满了恐惧。
于是之后的好几年里，87对任何事物的存在形式都有了一种本质上的怀疑：美女可以变成鸽子，那么谁知道自己的脑袋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变成一个南瓜，或者一个车轱辘之类？
当然在87明白了魔术是怎样的一个玩意后他就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干干净净做起了正常人。但怀疑的精神也成为了他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一个部分。这是后话。
然而87又回来了，回到这个舞台前，等待奇迹。无烟的香烟还在以光的速度自燃。８７忽然想笑了。这种欲望从他的下身阵阵传来，他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膀胱充盈得像一只气球。幕布开始延伸，成长为大海。87站在海的边缘，看见雪白的浪花打到沙滩上。一个沙垒的厕所矗然耸立，上面一个大大的“女”字异样醒目。他忽然全身一个激灵，醒了。
一泡激尿伴着87惬意的长嚎摔在马桶壁沿，金黄四射。
87走出洗手间。把睡衣用力摔进衣柜，以证明自己醒得很彻底。梦的残片还在他的脑细胞里游弋，他晃晃头就把它们抛到了垃圾箱。然后打了个新鲜的喷嚏。为什么不是呵欠。87揉揉鼻子。哪头瘟猪在骂我。他有些懊恼的转身。窗是开的，风是凉的。一小块阳光在他赤裸的脚背上骤然明亮起来。
时间一下子从每一粒阳光分子中蒸逸而出，静静流入87的瞳孔。87站在原地，看见8年前的一个清晨，太阳沿着破旧的窗沿缓缓升起，长长的阳光经过层层散射，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极纯粹的房间，一张床站在房间中央，大得无边无际。那宽广的面积就像一个明确的指示：嗨！你不就是来睡觉的吗？还在磨蹭什么？上啊——87总觉得它在大笑着颤抖，鄙视每一个走进房间的人。可即使这样，床上还是睡了一个人。是的，一个人。从那块毛毯隆起的形状就可以看出来。可在87看来，那却更像某个组合玩具厂生产出来的产品：毛毯中间隆起，两边塌陷凌乱，尽头连着一张脸，却被乌发覆盖。这是一个奇异的组合：人的模糊化和物质的清晰化的组合。毛毯以隆起和塌陷的形式清晰地向人们宣告了它的实际存在，人体却在它的身下模糊不堪。还有那大片毫无情感的头发，简直就是一个间谍。一面把根扎入人体一面学着毛毯的姿态将人体掩埋。总之87是看不下去了，于是走上前把毛毯一掀，又拨开了蒙在那张脸上的发。刹那间毛毯头发萎缩到了极点，87却因此充满快感。他用力拉开窗帘，好让阳光下的人体更显加真实，手指却忽然一颤——床上的那个人体，他并不认识！
那是一个完美的女性裸体。完美得缺乏形容词来修饰，因此任何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都可以恣意去想象。当时窗帘已是大敞。阳光大片洒进来，铺在那个裸体上，从87所持角度看去，简直就是在发光。87惊讶地看着那个发光的裸体，耳边就响起了鸽子拍翅的声音，宏大而明亮。他环顾四周：普通的旅馆房间，除了墙，便是床。我怎么会在这里？87思忖着——而她，又是谁？
一阵晨风吹进，87不禁打了个寒战。也就因为这样，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几乎一丝不挂。而他的衣服，却混在床头一堆女人的内衣之中与他的裸体对望。
叫我亲爱的。他想起了第一句与女孩有关的话。而第二句就是，咱俩一起**吧。
哦挺简单的。87忽然沮丧透了。
当87在天桥上被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孩拉住胳膊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遇上“鸡”了。87发育得早，14岁就开始刮胡子，18没到整个人就沧桑得如同28一般。那晚他刚满18，成人了，于是正眼瞧了那女孩两眼：没化妆（他喜欢自然美），眉心中有米粒大的一点红痣。清雅美丽。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女孩会出来做鸡，但骤增的年轻荷尔蒙却使他二话不说就跟着那女孩走进了旅馆。灯光关掉后女孩在他身下颤抖得厉害。87从没见过这架势，于是也跟着瞎动。如果此时从他们的侧面开一盏灯往窗子上投个影，不明事实的人会以为他们在打架。当87从女孩身上筋疲力尽地翻身而下时，他问了一句：多少钱一晚？他感觉女孩枕在自己手臂上的睫毛又颤抖了两下——她简直就是一个颤抖的整体。87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女孩（出于男人的本能）。
一道热热的痕迹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去了，瞬间又冷若霜冰。
他知道那是女孩哭了。但他却不想再在女孩的身上展开联想。管她呢！装的吧？反正天一亮就付她钱，然后各走各的。谁也不欠谁。
女孩的吸均匀了。87觉得手臂有些发胀。在女孩传过的阵阵体香中，他忽然想到：如果没遇上这女孩，今晚将会怎样？答案似乎是明摆的。回家，洗澡，睡觉。和18年来每一天的晚上没有两样。其实，这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是千千万万种可能性事件中的一种。比如，如果没上天桥，他可能会经过一家餐馆。随眼一扫，竟看见久别多年的老友正站在里面对他微笑；或者可以设想他正走上天桥，却被一个乞讨者拖住了脚，于是心情大坏转身离开；要么干脆在遇见那女孩的前几秒手机响了，于是拿着手机喂喂着与女孩擦肩而过。总之可能性是很多的，要细细去算与女孩相遇这件事在所有可能性事件中所占的比例，恐怕是千万分之一——或者更少——这就显得这场相遇尤为珍贵。87抚抚女孩散落的长发，心里忽然充满了幸福。他闭上眼，女孩的长发开始在他面前无限伸展，展成一片原始森林。空气新鲜潮湿。无数的美丽风景在树梢冒着泡泡，引诱着他向上仰望。阳光从叶隙落到他眼中，灿烂金黄。
时间瞬间从87的瞳孔中喷射而出，滚滚流向窗外。
漫长的一生中，人们将与多少种可能性擦身擦身而过啊！美丽的不美丽的。87站在衣柜前，看着脚背上逐渐褪去的阳光，心中悲哀不已。难怪人们总是怀念过去，怀念那些“OLDDAYS”。因为年龄/时间的增长正是性格/环境模式化的过程！模式化是可能性的大敌。它会像一个灰色的罩子罩住人类生存的空间，拒绝一切模式化生活以外的可能性进入，让每个人步调一致，战战兢兢地向未来前进。这将是怎样的一只灰色大军啊！
87又深深思念起八年前那个长了一点红痣的女孩来。他走到床边坐下，右手惯性地拉开床头柜抽屉，摸出一包香烟。空的？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一块受潮的石灰片似乎经不起他目光的重量，颓然坠落至地面，像一只扯碎了花瓣的花朵。
八年前，在那张白色床单上，也开过这样一朵花的。87在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又回望了一眼。NIRVANA的巨型海报在窗帘的阴影中微微颤抖。可那是红色的。那朵花儿。
87走到街上。烟，烟。他四处搜寻。实际上87的烟瘾并不大，但他就是想抽。对女孩的思念攀住想抽烟的欲望，在87的脑海里层层上升。双休日清晨的街头，各异的梦境从每一扇紧闭的门缝里透出来，在城市上空相互搅和，折射着太阳的光芒，87盲目地走着，觉得自己已完全眩晕了。
其实，当八年前87在床前端详那朵花儿的时候，他就应看到自己八年后的结局。
对于一个初试风雨的男人来说，一个纯洁的处女对他的意义往往是非常重大的。87初次接触到“处女”这个词是在初二那年。当同桌一脸坏笑着要给他算命时他才知道，自己的生日，9月12日，属于处女座。年少的87看着同桌手中那张印有女性背面裸体的卡片，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堂堂一个男人（他觉得这样称呼自己很伟大）竟然属于一个女人的星座！同桌暧昧地笑笑——知道什么是处女吗？就在那时，87忽然有种要瞬间长大的预感。可这种预感却一直持续到87遇上那个眉心长有红痣的女孩后才得到具体表现。女孩在他手臂上流泪的那一刻他的生理上发生了一个很复杂的变化，这种变化从87的全身各处聚集到一起，然后浩浩荡荡向他的心脏冲击而去。当时他感觉到了，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第二天当女孩离开（离开时87正坐在马桶上发呆），清洁工进房间打扫之际，他才发现，在凌乱的白色床单，竟有一块新鲜的血迹！他慌忙遣走了清洁工，然后揉揉眼以确定自己是眼花，可是那样清晰的一片红！87站在阳光里，簌簌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什么力量把他卷入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眩晕之中。原始森林里的树木轰轰烈烈地倒下了。红色的花儿盛开了。阳光普照大地。花儿慢慢融化，化为一片红水，刹那间冲入天际。
处女？！！！
87的惊愕程度可想而知。他忽然醒悟似地跑到窗边往街上看，白花花的阳光却迅猛地朝他席卷而来。
现在我们可以稍稍设想一下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孩了。神经质，这是无疑的——在中国这样一个保贞思想浓重的国度里，谁愿意把自己的处女之身随便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在女孩近乎疯狂的举动背后，一定是隐藏着故事的。（从时下流行的言情小说和肥皂剧情节来推测，这女孩可能是受了失恋打击，或是被逼婚什么的……）女孩在87蹲马桶的时候已不知去向，事实自然也无从考究。问题是，这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女孩的举动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87的出现不是它生成的催化剂，却是促成它最终生成的条件。如果不是87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进入女孩眼底，这场遇见当然会随着下一个男人的出现而流产。在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之后，我们就可以在原有那个“千万分之一”的分母后再加上一大串零了。人生的可能性就是这样美妙。每一场小概率事件在人生舞台的上演都是一个伟大的过程，伟大到“人”字的一捺撑起了一撇，自此射出万丈光芒。
可这场伟大的上演却要把87的八年毁掉了。八年。每当夜幕降临，87闭上双眼，女孩的颤抖就那样清晰地从他的下身阵阵传来，让他心悸不已。他爱上了那个颤抖的整体，颤抖背后的故事他无从知晓，却常常窜到他的眼前，摇旗呐喊。他每晚都要在梦中走进同一所剧院，等待悲剧的上演。可每当大红帷幕就要拉开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红色花瓣就要把他的视网膜全部淹没。他永远等不到悲剧开场。于是他总是在醒来后看见女孩的样子，以眉心的红痣为中心，朝外慢慢透明，然后变成一大群鸽子四处飞散。多少钱一晚？他老忘不了说这话时手臂上的冰凉。多么愚蠢啊！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强盗。
大街两旁的店铺已稀稀拉拉地开了门，各式的梦境也随阳光的逐渐明亮而淡化在了云层边缘。87经过一个路口，左右的2家音像店几乎是同时打开了音响。一边是流行金曲，一边是疯狂摇滚。87左耳接收着对音乐的媚俗恭维，右耳接收着对音乐的彻底毁坏，毫无感觉。他茫然地朝身边看去，一大堆香烟陈列在一个玻璃柜里，站在超市的门口对他微笑。他回笑了一下，肌肉却僵在了半空中。阳光哗啦从超市的房顶泻向大地，漫到马路的人行道上。一个女孩站在马路对面仰望天空，眉心一粒红痣晶莹透亮。
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