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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5 23:53:40

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是公认的经典,然而从评论界对海明威的评论来说.理解他的人似乎不多.

白象似的群山
作者:海明威


  埃布罗河①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②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①埃布罗河(theEbro):流经西班牙北部,注入地中海,全长约756公里。
  ②巴塞罗那(Barcelona):西班牙最大的商港,位于东北部地中海沿岸。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cervezas,"①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象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的,"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AnisdelToro。是一种饮料。"②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来。
  "一共是四雷阿尔。"③
  "给我们再来两杯人AnisdelToro。"
  "掺水吗?"
  
  ①西班牙语:意为"来两杯啤酒"。
  ②西班牙语:茴香酒。
  ③雷阿尔(real):旧时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国家通用的一种银币。
  
  "你要掺水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好,掺水。"
  "这酒甜丝丝的就象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象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象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心开心吧。"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象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 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象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
  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呆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象从前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象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象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烦心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不过,我可在乎。"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了以后就会万事如意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
  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们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甘心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便当的。"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么?"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
  "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她说什么?"姑娘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路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宁安毋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26 1:05:56编辑过]
2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6 0:09:51

海明威不是一个复杂的人,用解读的眼光来看他的小说首先就不那么地道.然而,"觉'与"不觉"是相对的.本来我们懂了它,心领神会.不需要再罗咤.然而,不少文学评论家说出来的东西却实在没意思,正因为有"不觉'在那里,所以"觉"就产生了.文学评论也在这种肯定与否定的纠缠中产生.最明显的景观就是,当评论家阐明某一个观点的时候,总得说一串人名书名.然后在这种种理论中纵横捭阖,作出演绎,形成系统.最后这些人相互缠绕,互相定义,它们之间就是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26 0:10:08编辑过]
3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6 0:26:29

北大的吴晓冬博士对<白象似的群山>作出了自己的解读,他基本上认同昆德拉对这篇小说的看法.这正是我不满的地方.

我高中的时候在图书馆看到昆德拉的书,看到精彩之处,高兴得在里面走来走去,引为知己.然而,现在看昆德拉,觉得他不行.当我看到吴的书名<从卡夫卡到昆德拉>,意识到一个新的文学坐标正在建成.然而,这样的一个坐标,从"经典"二字论,自是够得上.但是,从这本书里,我看不到更多的创造性.更多的是主动对西方评论界的一种依附,而缺乏了真正中国人的声音,或者作为个人的声音.吴是学院教育养成,而他的整体的观念,也应该是这样一种体制的产物.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26 0:27:23编辑过]
4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6 0:47:22

让我们直入正题吧.到底海明威在这篇没有背景的小说中说出了多少呢?这要与海明威的其他小说联系起来理解.甚至与他个人联系起来理解.他的作品的风格是比较一致的.

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小说不要放在作家的经历中去理解.有道理,如果什么都试图在作家的生活中寻找小说的影子,那么评论就沦为了一种窥探隐私,比较附会的无聊游戏.但是,他对小说本质的论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就是,小说本身的是一个独立文本,它本身具有多种可能性,能够接受多角度阐释.搞文学评论的人都将这句话作为一个基本的前设.实际上也是混饭吃的一个基本预设.

实际上,正是这一极端,使得昆德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认为这个小说可以有许多许多种不同的读法,还拿它来为自己的小说理论作注.小说具有多重的可能性.然而,从我们的经验和我们对作家的理解来看,昆得拉说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还相当的小.

5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6 1:03:03

这一点,吴博士是受了影响的,我们从一个很小的地方可以看得出来.

原文是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们等着瞧吧。"

博士这里对"他们"是指谁作了一系列的猜测,但是还没有抓到核心.他说,有个"他们'对两个人的生活构成了威胁,但'他们"是谁我们不得而知.实际上,我认为,海明威这里的"他们'只是一个习惯性的抽象的对与世界的指称.这一点从<永别了,武器>里面可以看出来.就是他的主角把世界看成一个敌意的对象,世界总是迫害善良的人.而他的相爱的主角则是对应于他们的我们.如果说,这个"他们"有实指的性质的话,那就是堕胎的医生.至于把他们看成是第三者插足,则是明显地受了爱钻牛角尖的捷克老头的误导了.实在是离题甚远,我们在文中看到的对话里得不到第三者插足的证明.

6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6 1:19:11

到了下面,吴晓东博士的评论多少有些可笑了.

原文是: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甘心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吴说: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这句话说明了"可能有什么别的人存在,这可能构成了对姑娘的威胁","而这别的人,可能就是上面所说的"他们""

实际上,很容易明白,男人说的"随便什么人都不要"当然首先是一种表白,其次,它指向女人肚中的孩子."随便什么人"的潜台词是,我不希望有人出来破坏我们的感情,我甚至连孩子都不想要.

7楼
陈果 发表于:2005/10/26 1:36:57

最后,吴的意见是,对该小说作出确切的判断是不可能的.它只给出了一个片段.

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所以,当然,对这个女人与男人的背景,当然是无法知道.但正与昆德拉说的相反,这篇小说就它自己而言,并不具有多重的可能性.他实际上指向特别明确,

故事是说,一个女人怀了男人的孩子.男人不希望过有负累的生活,希望女人打掉,为此心烦意乱,心不在焉.而女人因为男人的这种态度,也有负担,因为她想把孩子留下来,所以她在小说中有点儿故作轻松.他们争吵起来.男人希望她打掉,但还是不希望勉强她.而女人则说,如果,你要我打我就打,但她似乎预料到.如果打了,他们将会失去一些珍贵的感觉,因为,孩子是他们的结晶.

就双方的关系而言,小说交代得比较清楚了.这就是海明威是海明威的地方.正体现了他的冰山理论.说八分之一,留八分之七.

如果你有"经验"又理解海明威的说话方式的话,所有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不是昆德拉所谓的无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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