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他跑到我的房子给我看他的纹身。他下身穿了条仔裤,我挺喜欢那质地,上星期也买了件一样的。他的纹身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弯弯曲曲绘得挺复杂,我问他纹的什么,他说是一只巨型飞蛾。
那天晚上我跑到他的房间给他看我新买的一只沙发垫子,他却不在。他的房间像一只倒扣着的篮子,风从每条竹篾眼里灌进来,我则是一只被扣在篮子里的正在腐烂的西红柿的小叶子,瑟瑟发抖。他是一个厌恶玻璃的男人,刚买下这个房间就把所有的玻璃都敲碎了。碎片极小,他把他们用铲子聚集到一起埋在一棵树的下面。那棵树很快枯死了。而我现在正站在他某个没有玻璃的窗户里往下看,看见他站在没有树叶的枯树下。
树死后小区里才开始安装路灯,一只橘黄色的灯安在了枯萎的树上,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就会有成片的飞蛾飞向小区,在灯光中寻找最明亮的光芒。我看见他站在高高的枯树下向上张望,那张脸就像一棵土地里长出的向日葵。高高的树枝上密集的飞蛾正密集地扑进灯火,急不可耐,这么多个相似的晚上。这个小区的夜晚总像在海底一样宁静,我听见了飞蛾撞击灯管的声音。同样是密集而急不可耐,雨点一般。
我打算喊他上来。他的房间里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我想问他那是什么香。我暂时忘记了我新买的沙发垫子,那是一块生长在云南的布包住了一大块柔软的白色。
但是他毫无反应。我已经喊了几遍,密集的飞蛾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点上,那个点向下投射出橘黄的一圈,温暖地圈住他,而他的身后无尽的黑暗正慢慢沉淀。我于是看了一会儿即将被抹去轮廓的远处的山。它们隔着一片橘黄色的光芒与我遥遥相望。
望了一会儿山,黑暗就罩满了我的视网膜。他还站在大地上仰望,我又看了一会儿那灯光,眼睛慢慢脱离了身体,泪水涌上来。我拨通了他的手机。
这时刮起了一阵大风,许多的落叶纷纷飞舞起来。风越来越大,最后旋转起来,像是一阵微型的龙卷风。落叶在空中围着一个轴心盘旋上升,在灯光边缘不远处,明暗中竖立如一个直立的标志。落叶渐渐移到他身边,他被淹没了。手机里等待接通的声音立即陷入一片沉寂。
海底般的沉寂……
海底般的……
灯光继续用温柔的目光俯望着脚下的地面。他不见了。
这个过程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飞蛾扑向灯火灯管像是随时会破碎在撞击之下,向上仰望的一张脸被落叶淹没。走在街上我又常常回忆起那个梦,非常真实,伴随着细腻入微的色彩,比如飞蛾翅膀上灰色的细纹。有时我会走到他的窗前朝下张望,枯萎的树枝表面长出裂痕并且随着岁月的增长越来越深。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子吹向我,掠过我身体的轮廓,在房间内肆意飞行。渐渐地,这个房间的墙壁上也生出了裂痕,最后细小的裂痕布满了整个房间,家具上,马桶里,玩偶的塑料眼睛。
我跟他并不是太熟。一年前的某个傍晚他远远地把一个包朝我丢来又远远跑开。包是普通不过的黑色式样,里面有除了身份证以外的所有证件以及一大叠现金,侧袋里有一包盐津梅。我把盐津梅吃了用现金买下了隔壁的一个长期无人居住的房间。我非常喜欢阳光透过玻璃的感觉,所以又请工匠在墙壁上打了很多个洞安上玻璃。可等到一切完工我打算住进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我当然是滚回了自己的小屋。非常狼狈。为了那个房间我忙碌了一个月。本想在入住那个房间把原来那间布局失败装修失败的破屋子卖掉,他打碎了我的梦想。更何况他总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我生平最痛恨灰色。
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我的,并且至今也没弄明白他怎么会把那样一个包丢给我。这样的错综复杂给我的人生添了一笔神秘的色彩。以至于后来他开始疯狂地砸玻璃也也不觉得特别奇怪了。当你把一个人定义为奇怪的那么他之后的一切作为都不再会令你惊奇。
直到有一天他主动来找我。那时我正忙着给房间里的每一棵花茎涂上与花朵相同的颜色。他进来后对我微笑了一下。然而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准确地回忆起他的脸,似乎总是很模糊,陷在衣服漫射的灰色光块里,只在微笑时忽地明亮一下。那种明亮当时就抓住我对他的憎恨飞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并不说话,只是径直走到向阳一个最大的玻璃窗前。
我紧张地望着他。那块玻璃是一个朋友从芬兰给我空运来的,就像芬兰的空气一样。
他把身体紧贴在玻璃上,那种姿势看上去很奇怪,双手双脚打开,中央是身体。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窗外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有长满了房屋的辽阔大地。他就那样直立趴着,远看像飞在天空里。我说过那玻璃就像芬兰的天空一样干净清澈。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趴在玻璃上。我们偶而说话,并没有聊天,每次他离开都要带走我的一盆花。现在他的房间摆了十三盆花,十二种颜色,有一盆是透明的,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搞得最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养下去了,只得任他拿去。
小区的路灯曾坏过一晚,那晚他去纹了身。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他的身体在阳光中发光。脱去了上衣他的脸一下子就明亮了,只是他似乎不太愿意看见阳光。
可他凝视灯光时却一点也不躲闪,更不会流泪。有一天我看见他的眼泪迎着太阳流成了河。那晚的落叶最后淹没的是他的眼睛,我倒是记得这个细节。从上往下看他的眼睛非常的亮,因此每次做梦总是能看见亮光一闪,然后梦就过去了。接踵而来的阳光总有本事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终于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玻璃,我想再不装这个房子就会像玻璃一样被风吹成一片一片。裂痕已经无处不在。最后一片玻璃在一个如血的傍晚安上了,我站在没有了风的房间里朝外看,两耳却还残留着风吹在空虚中的回响。路灯在某个时刻亮满了整条街,枯萎的树枝被镀上了温暖的枯黄。灯光下又聚集起了一大团飞蛾,一次又一次扑向灯火,前继后仆。其中一个撞击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身旁。
我转过头,看见一只灰色的飞蛾正奋力撞击在我面前透明的玻璃窗上,后来终于停下来,僵死在窗台上。于是我便和它一起望向窗外,所以的飞蛾都飞起来了。一瞬间像是布满了天空。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在如海的翅膀中央。
心痛的感觉,放飞的梦,让我在沉睡中清醒。
我没有听到花开的声音
或者我应该活着
梦在飞
没有或者
因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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