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著名乐评人)
曾经并将继续让人垂泪的,除了半个崔健、一个张楚、整场木推瓜和一首诱导社之外,或许还有U235的眼神和舌头的热血,但这些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左小祖咒正在开始的爱之历险。对我们这些十二年来刚刚开始谈论爱的中国人来说,被耻笑是必然的,被遗忘是必然的,被科学家的抹布清洗也是必然的,但我们有左小祖咒,他长得像土匪,嗓子是哑的,粗鲁而深情,他替我们承担了耻笑、遗忘、清洗——事实上,他替我们承担了爱,让迷失在愤怒和骄傲中的人睡不着,哭。
听过81遍《左小祖咒在地安门》之后,你会知道谁是我们——穿行于不同的阶层和身份之间,既抱怨也行动,愿意使用兄弟姐妹相互称呼的旧人。所谓旧人,必然更顽固于情感,即使戴着时尚的窄眼镜;也必然善于重复,有81条相同的短裤,听81遍同样的唱片,而不是忙于搜索音乐网站上的前沿快报。或许因为我们如此的旧,就更需要在挥霍了青春期的疯狂冒险之后,收拾起先锋音乐、绝望和噪音,固守歌曲的旋律、歌唱和文辞,同时又不屑于市面上光彩照人的催情大法。那么,也就更需要重新考虑什么是主流音乐,它怎样在谎言中坚持着歌曲的力量。
当李柏含,舌头和NO乐队的键盘手兼本专辑录音师郭大纲的妻子,用艳俗的嗓音唱出“我有81条短裤在吴县,我的汉子压着它们好几年”的时候,我们会预感到,《美术鸡》开头沙沙的旧式黑胶唱片声音,马上就要把歌曲引向陌生的感情了。“他爱喝酒你把他灌醉打昏他,不过你千万不要打死他啊。”另一个时代的沙沙声,另一个时代的县城舞厅,纠缠不休的爱,土鳖的爱,不朽的爱。其实爱并不陌生,它只是经过了文明和进步的删改……
当然《美术鸡》有着刻意的时空处理,沙沙声也罢,现场感也罢,伴随着口风琴流动的时间感也罢,导致它像一场并不真实的电影。的确,熟悉NO乐队前两张专辑的听者会想到,左小祖咒越是装不在乎,就越是认真,越是虚构,就越是真实。我们可以进一步从歌词迈进音乐的缝隙,去看他怎样把喜庆的锣加到《一块玻璃板》由低音部分构成的稳重里去——在层次分明的不同节奏中,是各种噪音的逐渐叠加使锣声画龙点睛的;或者,他又怎样让小提琴和钢琴相亲相爱,在《爱的劳工》里面得意地飞翔——在每一首歌都精雕细琢的背景下,这首开场曲由钢琴开头,由简约的噪音提琴和风琴音色串联,由贝司拥抱着,簇拥了一个大巧若拙的沙哑歌声,它绕梁三日、登峰造极;至于旧作《不孕高手》,终于找回了NO乐队暴躁气质的听者会更加熟悉其中的技巧——模糊的采样、重而偏执的鼓机(或鼓的程序)重音、飘零或呼啸的吉他单音、滚滚而来的贝司、在反复中加强的曲式演进、粗野的演唱,以及最后场景的变换。
是的,他总是让真情流露又马上把帷幕拉起,好象不愿意被理解得太轻易;他越来越不喜欢卖弄,好象从前的声音实验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也在尊重传统歌曲结构和技巧的同时从细节上颠覆着它——这一切,好象都充满矛盾,并让矛盾的各个方面各得其所,这是不是说,一个感情深沉的老江湖,就容易这样处理音乐?Tam Waits?Nick Cave?Leonard Cohen?Marianna Faithful?但左小祖咒在这些歌手面前,恐怕仅仅愿意敬佩Nick Cave的音乐,尽管Cave悲凄神秘而祖咒悲伤从容,但他们同样经历过最癫狂的音乐革命,怀有永不瞑目的野心。而面对Nick Cave,祖咒自己的特点又是反复,将一个节奏、一段乐句、一个段落不断反复,“重复就是力量”,他说,在重复中,从容地增加着层次、节约地使用旋律或独奏。在爱和伤害之间,在人生经验和社会认识之间,在技艺和感动之间,矛盾被一种朴素的气质所包容。而左小祖咒的朴素,是贵族的朴素。
如果说上一张专辑里的《苦鬼》是这个时代一首伟大的歌曲,那么《左小祖咒在地安门》里的8首歌,就已经分别承担了歌者对个人和时代的责任。这是一张完整的专辑,而不仅仅是歌的集合,何况它有10年来最好的后期制作、最完美的听觉。《代表》,超越了愤怒,并展现出忧心忡忡的旁观;《弟弟》,关于荒谬和执着的完美的悲歌,从第一声吉他拨弦和第一声喑哑的歌声开始就拧开了泪腺,何况大提琴的抚慰;终曲《招牌》,再次超越,揉碎了个人、权力、历史、热情,在由单调转向洪流的噪音中带走了一切……它们中间,尽管被迫缺少了力作《的》,但已经足够让祖咒抛弃从前的荣誉,走上歌唱的道路。
“亲爱的同志,我的爱呀”,这是我对你的爱,是我对你下岗的家人的爱,是我对你被匆忙抹去的历史的爱,是我对你的性欲和意识形态的爱,是我对你用铁夹子夹住琴弦同时发出的噪音和原音的爱——双重声音上的爱,既晦涩,又坚定,既自私,又宽阔。
说到歌唱,这就是传说中人迹罕见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