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我如此地害怕人言
——看张婉婷[北京的乐与路]
□ 菲林橙子
看完影片,翻出一首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作来:“我如此地害怕人言/他们把一切全和盘托出/这个叫做狗/那个叫做房屋/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束。/我怕人的聪明,人的讥诮,/过去和未来他们一概知道;/没有哪座山再令他们感觉神奇,/他们的花园和田庄紧挨着上帝。/我不断警告、抗拒:请离远些。/我爱听万物的歌唱;可一经你们触及,它们便了无声息。/你们毁了我一切的一切。”——里尔克诗[我如此地害怕人言]。
我不害怕张婉婷的影像,虽然她也在毁掉我的某些感觉。摄影师毕竟是拍[卧虎藏龙]拿了奥斯卡的peter鲍呀,光看影像,也值了。由罗大佑做的音乐总监,还有子曰的几首非常棒的歌,听音乐,也不少于一次小型摇滚演出所的曲目了。
张激起北京摇滚圈里人和乐迷不满的是她选取的角度,这并非摇滚人的概括面貌,而是最底层和潦倒的一拨,他们生活在窘迫之中,怀着对世界和人的不信任,愤怒地搞音乐。而视点则是一个在北京惹了祸无法脱身的香港少爷。被香港少爷同时卷入眼中的还有北京种种尴尬状态:酒酣的官僚、黑暗的拘留所、连小店主也以“人民”之说来霸道。Michael的处境也是部分张婉婷在北京的心境:一个陌生的土壤,隔离的文化环境和语汇,处于裂变状态中古老北京,又有着欲与传统相断裂的走向,初次见悉于此的张婉婷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北京的乐与路]中,几乎所有新北京的镜头,都是飘忽、运动的,很大一部分从Michael的DV摇出来,而一旦言及感情,生活。则稳定地呈现那些在脑海中被记忆过久的长城、故宫城墙,近乎舒缓。对于新北京,张的反映是迟疑和略带困惑的,这里,她没有下结论,也没有穿过古老与现代,将一种北京的质感精确呈现的功力。就像片中的Michael,他可以同情平路的遭遇,为他的离去而痛哭。但永远无法铺开平路心头的皱褶。
“我很想宽容这儿的一切,可是我的嗓子却发出了以上的声音”——颜峻
影片原名叫[北京的乐与怒],“怒”时时在表达着,是杨颖被关到拘留所里哼唱的“煮豆燃豆萁,豆在缶中泣”、是在乡村演出时,杨和Michael走在黑夜的路上,杨说的这样一段话描绘路上黑暗的话“我们这边的黑(指大陆)和你们那边(香港)的黑是不一样的,香港的黑,一伸手能摸到电灯开关,这里的黑,是完全黑麻麻的一片,要想光明,只有等啊等啊,等到天亮。”显然,意识明显得近乎突兀了。
其实影片中一直忍不住这样那样的对比。音乐界地上和地下的对比:平路走进某演出公司所在的高楼大厦时的窘迫和格格不入。农民的儿子平路和香港少爷对比,同是陷入困境,同是背运的音乐人,平路被音乐选择和控制着的,终于在寂寞、贫穷、冷眼中喊着“没有人比我快”冲向生命的尽头。而Michael可在父亲用金钱撑起的羽翼下度过难关。而这种人生的无奈也在一场父子醉酒的场景中表现得淋漓。
平路所代表的不是摇滚,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底层形式:自卑、真诚、保守、偏激的否定。电影里需要质疑的并非无所事事的香港少爷、毫不土气、张扬的农村少女、和脆弱不堪一击的摇滚乐手。而是一再提及的“港农”身份,在一个普通的小摊上,Michael尚受到“人民商店”老板的挪揄,对大陆官员、唱片公司负责所代表的“官方”的脸谱化描写。一个香港人在大陆的无法溶入,这些感受不仅是对自身身份的质疑,而且会意味着更多的指涉。对平路所代表的“地下”的同情与认同中也包含着对“香港人”这一身份在97回归后种种无法归属的文化身份的悬疑。“港农”,只是一介农民,都市泯灭为乡村。
来自底层的音乐人也饱尝被底层拒绝之苦。在大棚里的演出,平路被观众轰下台去,续而由杨颖转唱甜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平路并无标榜“艺术”之嫌,而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说话和生活。希望被接纳。挑衅,言语的,平路被语言所激怒。而Michael也是被桌球室里对其父亲的污蔑所压倒。来自于底层的一种说话方式便成为所有语言的组织形式,调侃,戏噱,骂街,构成一种狂乱状态。即在心灵已经失落得不堪到极至的状态下,还要微笑并骄傲的情况。
在这里,摇滚姿势的呈现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了,犹如“政治波普”是一种激情的宣泄物,注重和关心的是浅层表象浮泛的泡沫,比的是胆子和夸张的色彩和声音。
“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显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刘小枫
在夜色渐去的长安街上,伴随着罗大佑的音乐,几个夜行动物骑车远去。感觉出生命漂浮在黎明和黑暗交错的时候,忽尔重得下坠,忽而轻得无法承受。
张婉婷在一个以摇滚和北京为背景的故事里,还是编织了很多感情的东西。或者是杨颖和michael之间淡淡的情愫,或者是两对父子之间的亲情。而一直最强烈的是杨颖和平路之间尖锐的感情。杨颖和平路相恋是“死得痛快的方式之一”,但又不能离去:“我们是终究要在一起的”。面对这个暴戾、反复的大男孩,她像对待孩子一样心疼。电影中最有生命力的就是这个由舒淇本色演出的形象。在地铁口卖打口cd,被警察狂追之后丢掉又无忌地大笑,同样来自最底层的她却在环境中挣扎得很快意。“我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她很独立,没有丧失自我,比起平路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像是一杆在北方天空下昂然生长的野生植物。
“让腐烂的早些腐烂,让生命生长”。[北京的乐与路]表现的是新生代人(70年代后人,平路是76年,Michael是75年,杨颖更小)。这一代是“文革后”一代,20来岁的年轻人,对人生所持的态度,基本上是乐观激进又带着自由散漫的。社会固有的秩序及价值观,经过“文革”的冲击之后,已荡然无存,他们这一代在迷惘中建立自己的一套,各自摸索独特的生存方式。他们背离了父辈的理想,踏上了为自己选择的一条道路,像平路、Michael都如此。
摇滚在中国,是一种与时代相关的语言,是青春的瓦罐,可以一边摔破,一边汩汩地流水。
意大利歌剧家威尔第(G·Verdi,1813—1901)逝世的那天清早,所有车辆路过他的逝世地——米兰旅馆附近的街道,都放慢了速度,以便不发生响声。在这样的路上,铺满了金黄的麦秸。这些麦秸是米兰市政府下令铺的,“为了不使城市的噪音惊扰了这位伟大的老人”。
而张婉婷也给平路铺了一地的金黄玉米,在他被车撞倒之后还镇静地给司机递上[上帝保佑吃两碗饭的人],然后终于倒在一大片金黄的玉米中,平路的死亡被描绘成里类似游吟歌手、乡村牧人回归大地,在歌声中回归田园的抒情和煽动性达到了颠峰。
在平路最后冲向死亡的阶段,张婉婷采用了三重平行蒙太奇,这是自格里菲斯[一个国家的诞生]以来就数次引用不已的。平路骑着摩托在路上狂奔;Michael在法庭上接受宣判;黑白Mtv效果的画面中,平路那只叫“黑旋风李逵”的小狗被一群人追逐。在渲染情境方面和视觉效果中,[北京的乐与路]做得很极至。而且一个女性的情感又是偏向柔软情境之中,所以摇滚的动作再激烈,影片也呈现轻盈,包括那个墨西哥跳豆的细节轻巧地插在里边,而且只让同样有着神秘生命力量的杨颖悄悄地知道其中的秘密。
[北京的乐与路]是商业化包装和策略很成功的影片,摇滚、先锋之外的关键,还是其中的故事,一个情感的故事。两对父子的亲情和三个青年男女的感情。这是故事可以流畅发展或说引动观众的核心。但在叙事上也常落入俗套,片中倒胃的场景之一是:杨颖在乡村溪边洗头,犹如一个俗气的洗发水广告。这却是令香港帅哥Michael惊艳的一幕。
“但愿我还有,活着的激情。但愿我也有,死去的勇气。”——吴维
[北京的乐与路]赞许的是年轻和艺术的尖锐,而沉没的是生命。在现实中尴尬的不仅仅是艺术,自甘沦落或孤芳自赏也是锐利的凶器,成全却又毁灭。
“人们创造了语言和声音,无非是为了触及这血肉之躯中的某些秘密。”张婉婷拍了她眼中的北京摇滚和北京质感。这和真实的北京并无冲突。或者也并没有真实的北京城,因为城市只是漂浮在大陆上的一块块浮冰。不断游离又重新组合。每个人眼里看到的景象都会在刹那成为另一个人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