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现在不知身处何处。我只朦胧记得我从金字塔回来之后就变得更傻了。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升出来,驱逐着寒冷和黑夜,也从高空照亮一切罪恶的影子。我从没发现我身上带有的罪恶,却一味地在回想二十二世纪的种种不测。有一个顶大的特点就是:在这个世纪,强奸犯的数量呈几何数值增长。可没人来管。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大特色,应该要保留着。所以,我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用黑笔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我被奸得呼吸不过来。然后把它贴在我的日记本上。
我记得那一页写着这样的内容:今天白天大晴,晚上有一点风的节奏。我的耳膜感受到了一曲摇滚般的震荡,心脏“扑嗵扑嗵”,四肢却乏力不堪。我顺着风势在黑夜的沙地上打滚。沙石与些许的旱草便被我一一撵过。我闭上眼睛聆听金字塔塔尖那轮月亮发光的声音,犹如听着画中流水。我实在不敢相信被朦胧所包庇着的,不仅仅是美丽的幻影,还有罪恶的渊薮。我从未醒悟过来。直到一个伊斯兰装束的黑影将我摁倒在地中,我才明白过来:强奸虽然是两个人的事,但从中受益的却永远只是一人。不论被奸者持何种心态,伤痛与屈辱总归是他的。啊!该死的强奸。
在我所有的日记中,我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一页。因为它太过抒情。而抒情只是个人的事,主观主义和狭隘主义难免不少。虽然有人说抒情是人的本能,但抒多了也不好,会陷入阳春白雪的境地。在这个世纪,阳春白雪就是洪水猛兽,是人类的天敌。所以用膜女的话来说就是:还是下里巴人好一点。我现在就在尽力地去做一个下里巴人,始终把象牙塔之类的东西排斥在我生活之外。可要人看得来容易,要人看得上就难了。譬如,我是个傻子,就有很多人看得我来,但又有几个看得我上?所以,在我看来,个人的聪明就是他人的敌人,个人的愚蠢才是他人的朋友。这也就是说,如果要别人看得来,我就得选择智障;如果要别人看得上,我则千万不能智障,而应是其它什么的。这就是我在空洞生活中得出的结论。但这关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什么事,应该要这样来理解:阳春白雪是聪明人的事业,下里巴人是愚蠢人的事业。即便是假装的也算在内。这两者纯属专业分工不同。
我现在马上就从象牙塔中走出来,去看看外面真的生活。我一直在忽略着时空与人物在生活中的转移和变换。在我眼中,时空只是太阳地球游戏的产儿,人物只是抽去了皮肉的精神符号。而我自己也就是其中的符号之一。我还是没有进入生活,生活应该是这样的一幕戏剧:男:你为什么要强奸我?女:因为只有你傻嘛!男:对待残疾应该是同情!女:同情就能使你变聪明吗?男:不能。女:那就对头,我总不该去强奸一个聪明的吧?况且我也没那本事。男:其实你讲得蛮有道理的。女:谢谢夸讲。男:不用谢。这段对白就发生在地理课上。男主角是我,女主角是好老师。在座的学生没人知道我跟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这段对白挺新鲜,包括膜女也这样认为,所以有人鼓掌。但是通过这段在别人眼里充满表演色彩的对话,我认识到:是我愚昧无知。我也彻底打消了申诉与抗议的念头。强奸就强奸,算了,以后还多的是机会报复。这就是真的生活。
真的生活还应该有一帮称得上是朋友的兄弟。可我的这帮兄弟总有些排挤我,总说我不够朋友,只够兄弟。大家都知道兄弟是下里巴人,朋友是阳春白雪。有时我不说话,他们就说我是故作深沉;有时我说不出话,他们就说我是故弄神秘;有时我颔首微笑,他们就说我阴险叵测;有时我一脸严肃,他们就说我是假装正经。总之,任何一种姿态都不能合他们的心意。此外,流氓,无赖,二流子也是他们经常给我的称呼。这都是因为我向他们吐露过心迹。那天我们一伙在出操,觉得一大早该说点什么好醒醒闷。于是谈着谈着就谈到女人身上来了。我说这个议题不太好。他们拍手鼓掌说:这个好这个好。非逼着我说。我就照实说:我只认识膜女,我只想和她一起出操。别的女人我都不想。没料到此话一出,即迎来掌声和笑声,只差给我送点鲜花。很显然,他们的闷已经醒了。后来这话传遍全校,但也不见怎样。只不过有很多女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时,总要丢上一句:嘿,大傻头,我请你出操去,走啊!然后就一阵浪笑,绝尘而去。我木木讷讷,不知所措。这也是真的生活。
真的生活还有这样一种符号:风吹柳条一般的身材,满头秀美的黑发,还有高耸的胸部,粒粒可数的雀斑。这个符号就是膜女。我们坐在一起又有了好久没说话,我知道她肯定知道我想跟她出操的事。只不过依我主观判断,她不应该不高兴。我这人不坏,她跟我应是她的荣幸。后来她递给我一个纸条,上书:晚八点,植物园达尔文塑像下见。字条上连署名和日期也没有。那天晚上我按时赶到。借着植物园内一点橘黄色的光,我见她正坐在塑像下修着趾甲。我走过去,她就递给我指甲剪,又把脚趾头翘起来对着我,说道:来,给我修修。顿时,我火冒三丈:他妈的,就连你也想强奸我?没想到她火气更大:他妈的,难道就只准你强奸我,我就不能强奸你啦?啊?!我说:没说我不提醒你,我舅舅可是大人物,所以只能是我强奸你。她说:我爷爷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舅舅也只不过是我爷爷的门生!见她社会关系如此之硬,我也只好把话锋折回:我只是说想和你出出操,又没说要强奸你。她说:还不一样,别以为你们那些行话我就听不懂。我忙解释说:没什么别的,出操只不过是坏一坏的意思罢了。她说: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想跟我坏一坏,这至少就是对我的意淫。见她如此强词夺理地摆纯洁,我的火气又冒了上来:看你一脸的美人痣,有人想和你出操应该是你的荣幸。真是给你脸不要脸。
谈话进行到这儿,也没分出个上下之风。我们准备继续时,从达尔文背后突然冒出个人头。“嘻嘻,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也没见到像你们这样恋爱的——你们是在恋爱吗?”我先是一愣,后来听到有人开口说话,便有些自以为是起来,顺手将那颗人头从达尔文背后拎了出来,那人就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我和膜女面前。我说:你就在这里以偷听情人蜜语为业?你就没干点别的正事?他说:有啊有啊,我平时的工作就是抑制花草树木的不平衡的增长,偷听只是我的业余爱好。我先是给了他一耳光,后又骂道:你少跟我拐弯抹角,你说你是修剪花草的不就得了。真他妈没出息,这么年轻就干这一行。膜女说:算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再吵吧?我说好啊。然后就松开那个年轻人的领口,将他搡到一边,让他抱着达尔文的络腮胡。
我们选择了公共厕所继续我们的争吵——与其说是争吵,还不如说是分个高低。因为此时我们之间争吵的实质已没人关注,最重要的就是争吵后所获得的名份。我们坐在男女界碑的两侧开口大骂,好似发泄一般。骂的内容完全是为了配合所处的环境(厕所里能骂些什么好话?),正所谓一种环境,一套话语。直到骂得界碑变薄直至消失,我们便抱着接起吻来。我以为这是在制造爱情。但我们谁也不承认。爱情只会存在于两个傻子之间,而我与她的情况是,我傻她不傻,这样总少不了一方做作一方受骗的可能,而爱情一旦陷入这种欺骗与受骗、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猜疑中时,就在等于缓缓地将她推向火坑。而我们就正处在这种火坑中。
她说:换个姿势。然后就把她的两条腿搭在我肩上。我第二次发现这是一条美腿(当然除却面部雀斑的审美干扰),很适合做肉丝袜广告的代言器官。另外,如果有流浪画家在此经过,勾引他们的驻足一瞥也肯定不成问题。他们会说:艺术的灵感就来自这双腿了!它们在我肩上轻轻的摩挲,这不仅让我闻出了一种淡淡的牛奶的香气,更重要的是让我内心百感交集:我想到了二战,德国兵,美国兵,还有玛丽莲梦露的性感造型。传说美国之所以能够打败德国兵,一半的战功就源自她的双腿。然而,膜女的这双腿能否打败某个人,还得靠她自己的临场发挥。我只能以沉默来应答。反正打败不了我。这一点我清楚得很。
七
我现在才发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一个紧箍咒,它时时刻刻让我逃不脱对现实的恐惧与疼痛。而念咒之人,是我自己。这是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发现的真实。然后,我逃离、缓解、压缩、遗忘这种咒语。然而经历过短暂的思考之后,我又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念咒之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刻薄的生活。如此巨大的能力只能是来自参差多态的生活本源。那时,艺术的轻逸与超越已经显示出微薄的力量。我表哥就是死在了这条道上。所以,我舅舅对他的众多训导无一不是合乎生活规律的。然而,在历经尘俗的许多无奈后,我必定会对表哥的生活有另一种向往。这样,恐惧不只布满在我身上,更多是布满在许多人身上,甚至在每一份真实的空气里铺展开来。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拔出来,争开眼,去面对一些刻骨铭心的人物和故事,以便摆脱刁钻的清高,还原为无孔不入的生活。这样,我实际就在接受着物质的允诺,回避着精神的惺惺作态。我只是很想,却还没有真正落实。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舅舅就死在了太平洋。人死后必定会有一些盖棺论定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对死者生前的关注和对死后的重视。我舅舅当然不能例外。当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大声朗诵《忏悔录》,突然一个穿着超短裙、面带桃花笑的女孩冲进教室,在我脑门上敲了三下,说:大傻头,你舅舅被淹到太平洋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读书啊?不过你舅舅死得也挺值,听说还有个美女陪葬呢!美女陪葬?听到这句话,当时在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一幅图景:从灯光闪烁之中,我舅舅醉醺醺地走出来。旁边还有一个美女搀扶着。我舅舅一路摇头晃脑,时不时打一个饱嗝,从胃内翻出一些多余的山珍海味,吐在洁白的地面上。好不容易进了口令式飞船后,我舅舅首先以命令式的口气说了三个字:太平洋!然后飞船“轰”的一声就起飞了。在机舱内就我舅舅和那个美女两个人。这个美女穿着一身网式紧身衣,露着关键的几处给我舅舅欣赏。我舅舅似乎有些着迷。看着看着就把食指伸进了口中,有点像小孩子见着了奶嘴的味道。这一点足可以证明我舅舅的可爱之处,也足可以说明人总有可爱的一面。这个女人也陶醉于我舅舅的不厌其烦的欣赏,在宽敞的机舱内不厌其烦地摆着造型,好像把我舅舅的眼睛当作了摄像机镜头。我舅舅的眼睛当然不是摄像机镜头,它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而有些色眯眯;这个女人的造型也并不艺术,它因舅舅的欣赏而显得淫荡荡。所以,他们两者的存在,总有合乎辩证法的地方。这种辩证法的最终目的,就是引着他们堕入危险。而我舅舅能在最危险的地方劫难重生,进入极乐。当我舅舅忍不住说了声:“你真美”之后,这危险就发生了,同时,极乐世界也进入了。这是流言之一。
还有一些,说我舅舅当时根本没醉,相反当时他还比平常清醒10倍。他的身高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刚刚的按摩桑拿而高出平常2cm,肚皮也因喝了酒的原故而逐渐呈现出球的形状,据尖端技术测量,当时他肚皮的弧度接近270,相当于3/4个圆。同时,整个身体呈金字塔形,眼睛直角三角形,鼻子棱形,嘴巴矩形,耳朵扇形,四肢圆柱形……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在这流言中,数学色彩很浓。这是因为现在进入的是数字时代,人们讲求的是精炼简单,很多东西符号化、几何图形化更易于让人接受。所以,流言也开始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这正好应了毕达哥拉斯的话:世界是数学的。
据有人考证,那个女人也不是穿着网式紧身衣,而是穿着一套红色蚕翼薄膜内衣,性感指数很高。她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将皮肤展示给我舅舅看。据她们公司规定:任何人至少得穿点内衣接客,要是超过了这个界线,轻则扣发奖金,重则在公司除名,吊销其工作证,永世不得从事这一行。所以这个女人心里十分矛盾,自然还有些痛苦。她就对这项规定生出一些抱怨来:真是什么鬼规定,生意是我自己做的,身体是我爹妈给的,我想给谁看是我的自由,真是规定得无聊!这无疑是限制我们发挥嘛!她们也曾向领导反映过,要求把这项规定删去,但领导回答说凡事都不能干过头,限定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既然是为了我们好也就算了,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女人曾这么阿Q式的安慰。当时我舅舅就正襟危坐在她旁边,对身边潜伏着的诱惑不闻不问,一副正人君子相。其实这个女人的任务就是诱惑我舅舅,使尽浑身解数治好他的阳痿。而公司的规定又限定了她发挥挑逗技术的顶尖水平,所以,她也就只好别出心裁地选择了这么一套十分透明的东西裹在关键处,给人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无限审美快感。这既有利于自己挑逗技巧的极力发挥,又不违反公司的硬性规定。二者的矛盾就可以这样解决。但她总觉得这样做显得不够开放,有些小家子气。
她先在机舱的地板上跳了一阵舞,见吸引不了我舅舅的注意力,就走过来轻轻地靠在他肩上,两腿分开跨坐在他膝盖上。我舅舅依然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身理变化和心理冲动。现在她又把两只小巧的手反扣在我舅舅后颈上,伸出舌头慢慢向我舅舅粗糙的面部靠近,企图用舌头在他脸上轻柔地滑行。当她刚一接触到我舅舅的鼻尖,我舅舅就大声说:滚开!顺手将她推倒在地。这个女人就伏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舅舅平生最听不得女人的哭声,一听到女人的哭声心也就会跟着软下来。他现在心里极不顺,调整了2分钟后,就向她伸出宽大的手掌,带了一点关切地说:起来,别哭了!摔疼了吧?让我看看!谁知就在那一刹那,女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吊在了我舅舅的脖子上。同时,像吸尘器一般用自己的嘴包住我舅舅的嘴,不容许对方说话。我舅舅没一点思想准备,事情发生之后才奋力挣扎,最后好不容易才听到“波”的一声,各自独立了。我舅舅说:这样不好,我是有妻室的人。女人摸摸脸蛋说:你看我的皮肤滑不滑?我舅舅又说:我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告诉你,你这样做只会毁了你自己。女人扭扭屁股说:你看我的臀部圆不圆?总之,不论我舅舅怎么说,她都是一副全神贯注工作的样子,好像要赶着时间完成任务。最后我舅舅没了办法,只好告饶:好了好了,小妖精,你怎样才肯放过我?我真是受不了了。女人这才从工作狂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让我停止工作也行,除非你现在带着我跨过太平洋。舅舅说:不行,这是越境之罪,万万使不得。舅舅极力表现出了一名党员的高风亮节与坚贞不拔。但最后他还是掉进了太平洋。有人说这是因为这个女人会施催眠术,把我舅舅催眠之后,他就什么都听她的了。她的本意只是想在太平洋上兜兜风,不曾想会掉进大海里。这都是因为我舅舅的这台飞船具有亲海洋性,一旦遇到了海洋就会像女人遇到了男人怀抱一样,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里钻。这也是为了防止使用它的人到处瞎飞,没个章法和约束。这是第二种流言。
在第二种流言中,我舅舅被说成了是个阳痿,俗称“痿哥”。这是它不可取的一面。可取的一面是:他能面对眼前强大的诱惑毫不心动,依然坚守底线和气节。所以,这种流言使我舅舅获得了较好的名声:因公殉职的英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完美处理者、不良诱惑的杀手、不良习气的终结者、模范丈夫、爱情专一论的领头羊等等。可在我看来,这些名声都经不起推敲。这个流言的动人之处就是我舅舅是个“痿哥”。“痿哥”就是失去接受诱惑或表达强烈欲望的功能障碍者,所以无论外界诱惑多大,对于他来讲只是一个零。根本也不存在经受考验的问题。所以,关于我舅舅的那些好名声,全是一些人的瞎起哄。
随后不久,第三种流言又像流感一样兴起。在这种流言里,我舅舅不但没死,还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隐居起来。具体的细节可能是这样的:当晚他是喝了一些酒,但凭我舅舅的酒量绝对还不至于醉得说错话。在酒桌上要用语言来联络感情,如果说错话,必然会造成重大损失。我舅舅在经常训练的情况下,当然能做得似醉非醉,准确的说是游刃有余。自然,酒后更不会说错话。他打着太极走出酒店,并频频回首给目送他的人群挥手,以示礼尚往来。突然之间,他发现目送他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很显眼:留着光头,穿着一身旗袍,昂首挺胸,十分优雅。当时我舅舅马上被她迷倒,用情场术语来说叫一见钟情。就这样他竟然停住了前进的脚步,依然扭着头看着她,看得她浑身都爬满了毛毛虫。众人从不远处见到我舅舅的表情,很明白他的意思,都把她从队伍中推出去,推到我舅舅的身边。我舅舅笑了笑,说:跟我走?女人有些害臊地摇了摇腰肢,又看了看身后目送的队伍——他们在向她挥手、点头——她这才也点了点头。我舅舅就和这个光头女人一起走进了口令式飞船。临走时还放出消息说掉进太平洋去了,回不来了。其实这只是一种阴险的说法。害得我舅妈守活寡不说,还要蒙受谎言的欺辱。至于机舱内的活动和他们的思想动态,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在这种流言里缺少记录。很多人都想填补这块空白,但试出来的效果总不尽人意,不是措词乱七八糟,就是逻辑颠三倒四。一点都不符合流言的构成体系。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所以一直都缺着这里面的一段内容。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只给后人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这一段流言就有些反动了。因为它把我舅舅塑造成了一个不务正业、不顾子女家庭而见女人就爱且爱得无影无踪的花花公子。依照这种逻辑推算下去,在机舱里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内容。至少都是把交流的媒介改成了器官。然后双方都觉得幸福非常,就逃离了现有的世界,飞到了另外的世界去偷欢直到容颜衰老,日薄西山。如果有人说我舅舅很不知道负责任,我倒认为这种境界很普遍,没什么好小题大做的。
说句实在话,当时我听到舅舅死的消息时,只是认为这只是一个娱乐性的玩笑,并不信以为真。直到后来有一些小孩要杀我,我才真正相信:我舅舅确实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还要拖累我们这些后人。
关于小孩杀人,还可以作如下补充。舅舅在生时,我得罪过不少人。而舅舅一死,恰好就给他们创造了报复的机会。他们最看不惯我的一点是:傻头傻脑。所以他们宁肯花点钱雇些杀手,也不愿见到我的傻样。至于要杀我的理由,不说别的,“看不惯”就是最大的也是最充分的一点。这个世纪的孩子一般都早熟,很小的年纪就看破红尘,出来闯荡江湖当个业余杀手,以赚点外快。而法律之内的规定是:未成年小孩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而且相对于专业技能较高的成人职业杀手来说,小孩杀手具有明显的优势:一是被杀目标对小孩没有什么戒备心,成功率一般都比较高;二是经济实惠。这对于消费者来说无疑是有利的。所以很多仇人都雇佣小孩来行刺我。我乘上飞机时,便会有无数的弹丸从地面上飞来,打断我的机翼,幸亏我早就预备了降落伞。有时,他们在我的茶杯内放上几粒砒霜,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毒死,可我随时都带着一根银针,在喝水之前都要验过。有时他们想把我窒息在洗手间里,一见到我进了洗手间的门,便把打开了的一氧化碳气瓶塞进洗手间,然后把门窗给堵死。可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我还随身携带了防毒面具。有时他们还潜进我的卧室,想借着月黑风高的便利糊里糊涂地杀掉我。可我每次都睡在床底下,而在床上放一副从生物器材室里偷来的人体骨骼,并在骷髅里放进两个红色大灯泡,再配上一点恐怖的音乐。这样大部分孩子在揭被刺我的一刹那就被吓得喊妈妈,一些胆小的甚至被当场吓死——终究不能将他们看成大人——这下我就知道玩笑开大了,开出人命来我可要负责呀。
八
现在有一种两可的关系摆在我面前,那就是好老师对我的态度。我觉得她不爱我这个学生,要不然不会强奸我。然而如果她不爱我,又怎么会强奸我呢?所以这很难说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她对我到底持什么态度。在我眼中,她只能是以权威样式存在于生活中。要不然,我真的很难解释面对她时的毫无反抗力。也许有人会说:人家是送上来让你占便宜,你还感到委屈涟涟,是不是太虚伪?但是这话只有放到男权社会中才能成立。现在不成立了。何况,真正说起虚伪来,好老师更为明显。她随时都可以虚伪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很多人很多时候都想打破这种虚伪,但总是不能。想来想去,最后才明白缺少的不是技巧,而是勇气。面对虚伪的环境,我们也只能柔和地接受。
那天,好老师带领一批人不露声色地冲进我家。我当时还躲在被褥里做白日梦。听到一声枪鸣,我才从梦中惊愕而起。我爸爸也从卧房内赤裸而出,而我妈妈却不敢出来。我看见我爸爸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生殖器还保持着一种愤怒状态。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它开始有了妥协的调子,弯成一个半圆有些像后弈射日之用的那把弓。这可能是威慑于对方的人多势众。我数了数,对方共来了十八九个人,除了好老师外,全部都是男性。我从门缝中挤出一线眼光,发现他们扁扁的身体穿着白色的警服,还戴了一顶大盖帽。好老师穿的则是一套黑色连衣裙,但是下身的裙摆一动也不动。这就是说她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她用兰花指朝我爸爸勾了勾,说道:过来听着,据可靠情报,你们家窝藏了不少诗人的绝世之作,如果识相的话,就主动交出来,省得我们自己动手。我知道,这里所说的诗人,指的就是我表哥。有专业人士说他的诗作具有一种危险倾向,所以任何人不得私藏,必须上交主管部门统一收禁。好老师不直接挑明我们和诗人的这种亲属关系,完全是出于严肃的考虑,清除一切感情因素。她虽然和我爸爸私交很深,也能对此视而不见。我爸爸以前和她经常来往,主要理由是交换一下关于我的学习生活情况。除此之外,他们还经常到酒桌上交流感情,这常常使我妈提心吊胆。这一点也足可以看出我妈的小气。但是她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脾气好,所以,每次我爸爸回到家里时,她也只是用唠叨排解自己的满腔愤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面对爸爸对我妈妈的不可遏止的压抑,我曾产生地不大不小的许多仇恨。我知道这是我的俄狄浦斯情结发作了。我总觉得我种情结真他妈乱伦得很,所以为了尽量避免它发生,也只能是眼巴巴地望着我妈的众多委屈。
我爸爸说:哎呀,好老师,是你呀!好久不见,身段子越来越苗条了啦!好老师对我爸的称赞并不领情,骂道:畜生,谁有空跟你开玩笑!我爸爸知道自打没趣,赶忙换个调子说:真是对不起,我家不是什么书香门弟,祖宗八十代还没有过收藏什么琴棋诗画的先例,也没有这种雅好。你们可能是搞错了或是别人放出假消息逗你们,要知道现在这种人多得很。我爸爸在严肃女人面前向来都保持低调状态。尼采告诉男人们: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句建议只适合患有恐女症的男人,尼采本人就是这种患者。而我爸爸不需要这一套。他觉得带了鞭子才跟女人打交道,那只能证明男人的无能。我爸爸在两性交际方面曾是高手,很有心得和实战经验。尼采根本不能比。
好老师拨了拨垂在前胸的头发,让它披到背面去。然后他向我爸爸的身体靠过来,皱着眉头盯住我爸爸的“弯弓”,又略微弯腰,伸出手指在上面弹了弹,像是古董专家在检验某种老瓷器。不到两三下,我爸爸那“弯弓”倏地反弹了起来,像个疲软的气球突然受到了强烈气体的冲击,饱涨得通红而透明。我知道,它现在又变成了后弈射日之用的那枝箭。好老师看完整个过程,略有所悟地颔首说道:情报不会假,假的是你说的话。我爸爸急忙辩解:我没说谎!好老师说:还没说谎,你看你那玩意儿都心虚得脸红了!我爸爸说:这也算?这可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嘛!我倒觉得这是好老师的一项新发现,很方便简单,比起用测谎仪来,省去了不少中间环节。只不过仍带有浓郁的迷信色彩。
看到这儿,后面的几个警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穿上白色制服就得这么叫)也忍不住笑了两声。只有一个大块头没笑。他高举着冲锋枪,胸大肌露在外面忽上忽下,脸上横肉左抽右搐,建议道:别扯皮了,赶快搜!好老师把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取出来,用它给自己扎了个马尾,又把她的黑连衣裙抻了抻,这才发号施令道:同志们,既然这家伙态度不诚恳,那么我们只好迎难而上,同心协力,共同搜查。在搜查之前我还要补充两句,那就是一定要亲自搜,仔细搜,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认认真真,孜孜以求,一定要把搜查工作落到实处。有问题吗?那好,现在我宣布:搜查工作正式开始! 简短的演讲结束后,那十八个男人便把枪夹在大腿间,腾出手鼓了鼓掌。乘着这个空隙,我爸爸对好老师说:开个价吧?我不想屋里被你们弄得乱七八糟。好老师说:我们是在执行公务!我爸爸说:你就开个实价,省得讨价还价。好老师说:你以为钱是万能的吗?我告诉你,钱不是万能的。今天我就要你见识见识。口气中透出一种义正辞严的味道。我爸爸这时想把我舅舅搬出来压一压,可现在舅舅已经死了(准确地说是不见了)。死人压不住台。所以他也只好有些失落地走开。好老师随即挥一挥手,这群人便蜂拥而上,挺着冲锋枪满屋子翻箱倒箧,很像鬼子进村。十八个人十八般武艺,有的从怀里掏出钢錾钢锤,想撬开我家的地面砖看看;有的取出别在裤腰带上的钓鱼竿,拉长后用来戳开花板;有的还从衣袖里抛出蜘蛛侠用的那种吸盘纤维丝,投到天花板上门梁上墙壁上荡秋千。总之,整个别墅里被弄得是鸡犬不宁。有诗为证:满面尘埃扰清晨,白衣枪弹束不开。翻云覆雨屋内蚤,乌烟瘴气门外天。